夜雨寄北(3)
“我不喜欢吃。”
“........”
“上礼拜不还吃过吗?”季琼宇把手伸进纸袋,将蛋糕盒取了出来。他掀开包装盒将蛋糕往中间一推。
周寄北却连看都不看,他垂眼,一心只关心自己手上的口子还能挤出多少血珠子。他的食指用力地挤着伤口边缘,血珠像缺了氧的鱼,一开一合地张着嘴,拼命涌至,等快漫出边缘,他又松开手。翻来覆去几次,他像得到了乐趣,嘴角的笑越勾越深。
“上礼拜喜欢,这礼拜不喜欢了。”周寄北终于放下了手,他将些许血渍往裤子上随意一蹭,布料立刻脏了一块。
“你们吃,我回房了。”周寄北刚才还剩了半碗面没吃完,事实上他也已经饱得连半口都塞不下了。可轮椅刚推出几步路,他又折了回来,身体微微向前,将桌上的盘子抱到怀里。
姚轶拧着眉看他,眼神里透露着嫌弃同敌意。这样的眼神,周寄北每天都会受一遍。区别在于人都不尽相同,但他们都喜欢用这样的眼神,从头到脚地打量自己。虽然他们都不说话,但周寄北知道——他们都看不起自己是个残疾。
那么季琼宇呢,也看不起他吗。
周寄北转动轮椅的速度变快了,指腹更大力地蹭过钢丝,伤口便愈深。
“........” 周寄北把盘子放到书桌上,他开了盏小灯,灯光昏黄,只能照清他盘子里的面。他拿起叉子又卷了口面,刚放进嘴里,胃就突生呕吐感,叉子从指间掉落,周寄北下意识地捂住嘴,他双眼一瞪,恶心感像电钻击穿他的脾胃,他再也忍不住,抓着拐杖就冲进盥洗室。
“......”他整个人蜷缩在冰冷地砖上,右手抱着马桶使劲地吐着。电钻似乎加足了马力在剜他的胃,五脏六腑都能从喉咙口呕出来。冷汗一瞬浸没后背,太阳穴突突地跳。
周寄北闭着眼伸手去摸索冲洗钮,他的五指抖得严重,以至于他按了好几次才听到水声。残羹胆汁皆随着水冲进了下水道,周寄北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他想撑着地站起来,可右腿无力地蜷缩,像是睡着了一样。
六年了,他还是时常忘记自己残废了。总还以为自己能走路,总是以为。
滴答,滴答。水晶球里雪花满天飞,小人跟着追。周寄北手捧着水晶球,都快将眼睛贴上去了。刚才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盥洗室爬出来,直到鼻腔吸到空气了,他身上的冷汗才蒸发掉些。可还没好一会,他又拄着拐杖往二楼走去。他揣着季琼宇以前送给他的水晶球一同上了楼。他尽可能地放轻动作,等好不容易走到季琼宇的房门口,他才松了力气,身体贴着门板缓缓下滑。
房里有声音。声似有若无地起,隔着一扇门减少了杀伤力,但周寄北还是被杀得片甲不留。
他打开水晶球的开关,雪花又开始肆无忌惮地飞。周寄北追着那雪花的痕迹,盯到眼睛发酸。透明玻璃罩放大了他的手指,密密麻麻的小口子显得可怖瘆人。
声音似乎渐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那声音周寄北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周寄北调大了雪花飞扬的速度,雪花如被碾碎的纸片,细细碎碎以狂速无乱地飞,就像拽着周寄北的心,从胸腔拉出体外,狠狠几爪,撕裂成片。
小人也有转累的时候,渐渐地转速越来越慢,雪花也像没了电,黏在玻璃罩上戛然而止。周寄北眼底的光咻然一暗。
而与此同时,隔着一扇门,姚轶正陷在季琼宇怀里,他裸着上/身,手指拨弄着季琼宇下巴处的细碎胡茬,他的脸还呈绯红,气息未匀。
“周寄北......对我敌意挺大的。”
季琼宇扣着姚轶的腰,左手去拧他的脸。
“贝贝性格就那样,小孩嘛。”姚轶捉住季琼宇的手握在手里,他低头摩挲着季琼宇的无名指,沉默片刻忽然说:“十八了,不是小孩了。”
“不就没给你面子吃那蛋糕嘛,较真了?”季琼宇嗤笑一声,语带戏谑,手又不安分起来。
“我和他较什么真。季琼宇,我什么时候搬过来?”
“你想搬明天也能搬啊。”季琼宇抬起指尖从姚轶的肩头游离到他的手臂,指尖像在弹钢琴般,每每抬起落下,他便轻笑一声说:“春慈路到站了......紫藤园到站了......”
“那周寄北呢......他还住这儿?” 季琼宇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僵了。他一把将姚轶掀翻,只手扣其下颚,逼近道:“我说了,我不可能不要他。”
姚轶也毫不客气地怒视他,伸手一把扯起季琼宇的睡袍,他不甘示弱地反讽:“你都养了他六年了,还准备养几年?他都十八岁了,你该尽的责任也该到头了.....”季琼宇被戳了死穴,脸色便更加难堪。他下了床,趿着鞋冷冷地说:“你回去吧。”
“........季琼宇!”
季琼宇一下子把门拉开,脚还来不及踏出去,整个人都像石块僵在原地。周寄北还抱着水晶球坐在地上,他本靠着门板,却又因一瞬间没了支撑,整个人摔到一旁。
“贝贝!”季琼宇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周寄北嗅到他身上粘着的气味,忽然伸手推了一把。
“.......”周寄北扯过拐棍迫使自己重新站起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掉头往下走,右腿无力地蜷在地上,像是拖着一尾累赘。
“贝贝!”季琼宇想去扶他,却不得空。周寄北拼了命地往下走,季琼宇想碰又不敢碰,只得跟在他身后,一双手时刻虚扶着,以防他跌倒。
周寄北下了楼又是一身地汗,季琼宇跟着他进了客房,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解释。他咬了咬嘴唇,一时之间竟也无言。
周寄北撑着床沿坐下,他用双手抱起右腿,喉底同时发出刺痛的哀嚎。季琼宇心一颤,连忙蹲了下来,他满脸心疼,直接撸起周寄北的裤腿,替他揉起伤腿。
周寄北眼皮微垂,就着这个坐姿,他能看见季琼宇的发顶。膝盖处渐渐传来热度,温热化解着疼痛,治愈表面的伤。
“你想要我走吗?”周寄北忽而开口,叫季琼宇猝不及防地抬起了头。他满脸的惊慌失措,让周寄北一度产生了错觉,错觉以为季琼宇舍不得他。
“不会,贝贝你怎么这么想.....我.....”
“那你爱姚轶吗?”
“......贝贝.....”
“爱吗?”周寄北似乎不依不饶,每一字一顿的攻击性都极强。季琼宇抿了抿嘴唇说:“我和他在一起三年了。”
“在一起不代表爱。”周寄北弯**直盯季琼宇的眼睛,目光之外的压迫性更像是在自焚,他抵住季琼宇的额头,不予他退路。
“......”季琼宇一下子扣住周寄北的后颈,使着蛮劲把他拉开,周寄北始料未及,想要抬手去抓季琼宇的手,却没了机会。
“睡吧,很晚了。”
“你总是逃避问题。”周寄北瞪着季琼宇的背,声音冷然。
季琼宇本要按下门把手的动作一滞,他的喉结不由地一滚,仿佛吞下了烫油一桶。他回过头望向周寄北,声音比平日更显冷淡。
“你想知道什么?”
周寄北的眼睛一瞬不瞬,眼中仿佛射出张网,直取季琼宇,将他裹住、收敛、再扎紧独占。
“你爱我吗?”
作者有话说:
行。出来混都要还的。
第4章
“你爱我吗?”周寄北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平铺直叙,仿佛是在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季琼宇闭了闭眼,他似感烦躁,手指一根一根地被迫从门把手上撤下来。他转过身,脚步似乎很是沉重,脚掌挪得拖拉,脚后跟移得不情不愿。
“贝贝。”季琼宇在周寄北面前蹲下,他双手交叉,十指似是纠结地来回揉捏,最后他犹豫着扣住周寄北的双膝,头却低垂着,不敢看他。
“贝贝......季叔叔,作为长辈当然是爱你。”
“那除了长辈呢?”周寄北伸手覆住季琼宇的手背,他将季琼宇的手握到掌心里,低头细细地摩挲着他的手指,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突然,他抬头轻笑一下说:“你食指边上有根倒刺,我替你拔了。可能有些痛,忍一忍。”
季琼宇刚要阻止,周寄北已经动起手来,他捏着倒刺的一头,轻轻一扯,季琼宇微皱眉头,忍不住抽了口气,周寄北将唇贴近,他伸出舌头轻轻**一口手指,然后低头朝着季琼宇弯了弯眼睛。
“不痛了吧。”
“周寄北!”季琼宇一瞬间拔高了声音,他猛地抽开手,并顺势推了周寄北一下,周寄北瘦弱,吃了他这一记,差点从床上翻下来。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床沿,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他将床单抓得很紧,紧到都皱了形,五指无措地揪着,手指骨节刷白,就和他的脸色一样。
“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拉开又决绝摔上。周寄北从门缝中看见季琼宇气急败坏的背影竟然笑出了声。
他叹了口气,弯腰抬起双手将自己的断腿搬上床。他掀起裤脚,伸手试探性地抚过断腿上的每一处伤疤。皮肤表面上的伤疤大大小小,有深有浅。有些是旧伤,有些则是新添的。周寄北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眼睛像把上了膛的机关枪,在有效的射程范围内毫不留情地扫射、弑杀。
突然,他的眼睛蹭然一亮,眼底死水忽被唤醒,带着濒临死亡的冷温将自己按入其中。他把手伸向了枕头底,一片薄如蝉翼大小的刀片被反握住。刀片泛着冷光,带着刻薄的力度绕在周寄北的指间。
“嘶。”周寄北还是不忍吸了口气,他转动着手腕,刀片带着锋利的力度划过周寄北的右腿。一道长约七公分的口子顿时在他的大腿根上绽开。那伤口像今晚盛面的盘子,弧度偏弯,前端翘着皮,中端冒着血,末端被血渗透,盖在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