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8)
所以季琼宇非常惊讶,甚至是不敢相信。
“哪个同学啊?”季琼宇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略显多余。
“就同班同学。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去了。”周寄北口吻平和,他拨弄着桌布,指甲因焦虑被啃得歪歪扭扭。他低下头,好像有些失落。
“同意啊!你去!我叫周叔送你们,周末几点?在哪个博物馆?”季琼宇不由地拔高了音量,他甚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在原地无措地转了几圈,一会儿说外头不安全,一会儿又说外面冷,一定得多带件衣服。
周寄北盯着季琼宇的脸,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往日他总把季琼宇的紧张当成爱他的错觉。今日,他又开始犯同样的错误。
“不用啦,同学会打车来接我的。”周寄北柔柔地说。眼神尽量不往季琼宇那儿瞟,手却快把桌布给拧破。
“还是谢谢谢季叔叔。总是给您添麻烦。”周寄北微微曲身,人缩在轮椅上更显病弱。
季琼宇一愣,心里一下子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再想深究,周寄北已经转过身继续写起了论文。
季琼宇没了说话的机会。
眨眼到了周末,还真有一个男同学打着车来找周寄北。季琼宇推着周寄北出去,将他小心地扶进车内后,又反复叮咛道:“同学,麻烦你多照顾他,千万要小心,不要让他着凉。”
季琼宇说话的时候附下了身,衬衣又贴着周寄北的身体。身上那股杉木香似有若无地冲进鼻腔,显得依恋。
”好的。”男生答得爽气,周寄北朝季琼宇挥了挥手以示告别。季琼宇亦是,车子渐行渐远,卷起的尾气扑着面。
周寄北透过后视镜仍能看见季琼宇。季琼宇在镜中变得很小很小,小到都快看不见。
“停车。”司机抬眼扫了眼周寄北,坐在副驾驶座的男生重复了一遍。车子才逐渐降速,在路边停靠。
“麻烦您把后备箱开一下,我要拿轮椅。”周寄北的声音又变得冷漠,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分别递给两个人。
“周寄北,需要我帮你吗?”副驾驶座的男生忽然回过头。
“不用。你回去吧。”周寄北睨了他一眼,不屑再多说半字。
作者有话说:
害,你贝还是你贝。
第9章
司机帮着周寄北将轮椅从后备箱拿出来,周寄北拉开车门下车,他拒绝了搀扶,一手搭在门框,拼了全力地撑起自己的全身。太阳穴因此而突跳,眼睛因吃痛而发颤。
“谢谢你,你回去吧。”周寄北拖着腿走了半步,背后的冷汗顿时如泥浆狂涌。他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才坐下。
车里的男生想喊住他,嘴张了一半又闭上了。周寄北的背影透着一股冷漠,他的后背覆有一层屏障——那是他与世界的楚河汉界。他不踏出,也坚决不允许别人踏入。
敏感又古怪。
“师傅,走吧。”男生拍了拍驾驶座的后垫,催促着司机快走。车子卷着尘蹭着周寄北的身边飞速掠过。
周寄北不忍咳嗽了一声,他拢了拢身上的外套,眼露漠然。出门的时候,季琼宇给他在包里装了件外套,却忘了装手套。寒风簌簌刮着他的手背,冷得直哆嗦。周寄北抬手挠了挠手背,皮肤很快就红肿了。一个个似蚊子包的硬块突兀地乍现,按一按,还有些疼。
又是冻疮。周寄北冷冷地瞥了眼,并不理会。他的手半缩在袖子里,包着轮椅的边儿慢慢地推。往前直走两百米的拐弯口便是街心公园。从前,季琼宇常常带他去那儿玩。
手推轮椅最危险、最困难的地方便是过马路。交通灯总是快速眨眼,不断倒减的秒数加剧着紧张感。两旁行人步履匆匆,他们蹭着周寄北的肩,时而碰撞,时而轻撞。周寄北拧着眉,表情难堪,却也无处可躲。
绿灯开始频繁闪烁,周寄北抬眼一瞥——秒数只剩下十五秒。他忽而像憋足了气同力,双手使劲地绞着车轮,车轮碾着柏油马路,发出刺耳的声音。
十,九,八.......有一个声音在周寄北的耳边徘徊,周寄北一紧张,手指又绞进了车轮里,他倒也不觉得疼,卯足劲就不停往前。
“嘟!”就在快要接近公园口的时候,交通灯刹那变红,右手边的汽车发出警告的鸣笛。那声音急促又嚣张,迫使周寄北不得不转头看了它一眼。
汽车根本不予理会,闪着方向灯,车轮利落扭转,绕过周寄北就径直开了过去。马路两边突然川流不息,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地自周寄北眼前、身侧一闪而过。周寄北像个被孤立的个体,蜷在一张冰冷的轮椅上,无力亦也无能与其抗衡。
他只能被桎梏在原地,等待下一个绿灯的到来。
.公园内
这个点的公园不少人,多数是一家三口或是牵着手的小情侣。周寄北推着轮椅在服务窗口排队,在这一群人中略显突兀。
“我要一张票,谢谢。”周寄北将钱递过去,服务人员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周寄北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倒也不以为意。
“残疾人可以免票。”服务人员又将钱从窗口里塞了出来。周寄北一怔,服务人员用眼神示意他看墙上的海报。
“最近新出的政策,你直接进去吧。”
“.......”周寄北抓着钱的手刹那一紧,纸钱被他拧得发皱。钱是出门前季琼宇给他的,说要是路上饿了渴了,就买些吃的垫垫肚子。没想到,他连门票钱都省了。
周寄北垂下头,一语不发地推着轮椅往回走,检票口的保安特地将他引到另外一边的进口,周寄北很是机械地跟着,推动着轮椅的手速都变慢了。
他初到季家的时候,季琼宇几乎每周都会带他来一次街心公园。他会推着自己从门口一路逛到静心湖边,一路上总是想着法儿地和他说笑话。他记得那会,街边上还有卖泡泡棒。季琼宇每回都会给他买。他一个农村来的孩子,什么都没见过,玩什么都新奇。
他没见过世面,从小到大的世界里除了爸爸,就剩一个季琼宇。然而现在大概什么也不剩了。
“泡泡棒多少钱一根?”一旁的声音吸引了周寄北的注意,他转过头,发现一旁倚着一对小情侣,男生正掏钱给女生买泡泡棒。
周寄北的心脏骤热一缩。等小情侣走过了,他才推着轮椅慢慢吞吞地走过去。
“我要这个。”
泡泡棒的按钮被推开,无数的幻彩泡泡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周寄北抬眼盯着透明的管身看,小泡泡被劲风一刮便碎了,周寄北都还来不及细看。
.季家
季琼宇有些坐立难安。短短一个小时,他已经反复看了十次手机。手机屏幕始终呈暗,没有一条消息,也没有一通电话。周寄北甚少出门,更从未和别人一起出过门。季琼宇的心像悬在钢索上,时晃时摆,险险便能掉落。
“......”季琼宇拿起手机按下解锁键,手指刚拨下几个号码,又迫不及待地按了删除。季琼宇深吸一口气,胸口压着的担忧被强行压制到底,他不想前功尽弃。
季琼宇拉开抽屉拿出烟盒,刚一打开,手指便尴尬地无处可落。他方才已经将烟盒里的烟全抽完了,自己却浑然不知。
“啪嗒。”一声,烟盒咻然关紧,夹了手指,他才慌里慌张地回了神。
都快七点了,还不回来么。
.公园内
周寄北把泡泡棒里的肥皂水都玩完了。他挥着一根空棒子叹了口气,转身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肚子里发出一阵咕噜声,周寄北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却没什么胃口。
公园里的工作人员也在催促着他的离开,周寄北推着轮椅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一想到又要穿过那条马路,等过数个闪烁的交通灯,他顿感烦躁。
天色越来越晚了。冬天的晚上总是暗得很快,周寄北有些难辨前面的路,他的手都快被冻僵了,长着冻疮的手泛着刺疼,让他忍不住缩了缩手。
季家已经近在眼前。周寄北伸长了手臂使劲勾,终于是够着了门铃。他才按了一下,王嫂便从里面打开了门。
“北北少爷,您回来了!”王嫂一见周寄北,立刻从后绕过,将他推进了屋。屋内开着热气,化解了周寄北身上的寒气。可冻疮在这一热一冷间,立刻痛痒了起来。周寄北忍不住用手去挠,指甲刮得用力,以至于他嘶了声。
“手怎么了?”王嫂闻声立刻心急地问,周寄北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他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眼神却下意识地往楼上看。
季琼宇一听到门铃响,人就像触了电似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往门口冲。可手刚一碰到门把手,冰冷的温度一瞬间将他昏头昏脑的情绪浇灭。他慢慢地,慢慢地缩回了手。脚步迟疑着往后挪,最后又滞留不动。
他何必如此紧张。
周寄北没有看见季琼宇。也没有听见有开门的声音。他垂了垂眼,自知无趣。于是又畏畏缩缩地伸出手,将轮椅往客房带。
他以为季琼宇会出来问一问他。问一问他“展览”好不好看?问一问他晚上吃了什么。问一下无聊又平常的问题。然而,并没有。
周寄北回了屋,他拧开了写字台上的小灯,发现手背上的冻疮红肿严重。他想问王嫂讨支药膏抹一抹,念头刚起,又被掐断。
往日那些伤痛都能忍,这次不能忍?
而门外,季琼宇正待在他的房门口。一只手抬起又落下,反反复复数次还是没叩下。他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社交罢了,他没有什么好盘问的。过度紧张反而又要挑起贝贝的那根弦。
算了吧。
季琼宇抿了抿嘴唇,手指捏成拳后又落下。
他们在试着保持距离,在试着归位,归于正常。他们都应该努力才对。季琼宇闭了闭眼,终于还是转头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