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咒师是最后坐下的,她脸上蒙着黑布,此时神情如何实在难说。她将剑压在桌上,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寻仇的。洛元秋见老板已经铺粉切面了,赶紧问:“这位……这位大人呢,你是要吃点什么?”
白玢看着此种情景,实在是有些想笑。但事已至此,他好像也别无选择,为了面子上过的去些,当即道:“我还是吃面吧。”
陈文莺再三权衡,道:“我吃面片,看看味道如何。”
洛元秋目光转向最后一人,极为真诚地看着她。咒师唇形姣好,像是春天的樱瓣,透出些微粉意,不禁让人猜测黑布下到底会是怎样一张面容,她静静坐着,仿佛没有听到。洛元秋耐心等了一阵,她到底是开口了:“面。”
洛元秋立马探出身子,手拢在嘴边说道:“老板,两份面片两份面!”
“好嘞,就来!”
许是下大雪的缘故,来吃面的食客不多,三三两两坐在离火炉近些的地方,吃完就抹嘴走人。因带了这么一位打扮古怪的咒师,出于不惊扰他人的考虑,洛元秋挑了一个最远的位置坐。吃食还未上来前,四人围着一张空桌本该说说话,但大家各自将嘴闭紧,如同一个蚌壳,撬不出一词半句。
洛元秋有些不明所以,低头拨了拨茶碗里的碎叶子,低声问:“大人,那道咒术,要我现在就画给你看吗?”
年轻的咒师闻言下颌绷紧,手按在剑上,薄唇微抿,似乎是飞快地牵动了一下,随即只对着坑坑洼洼的木桌,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她。
洛元秋倍感稀奇之余,不禁思索,难道是自己言行不当,得罪了她?按理来说不大可能,太史局中掣令官官职最低,连品级都没有,人人都可得她一声‘大人’,她唤咒师大人自然是没错的。但这位咒师大人,何以对她如此冷淡?
洛元秋目光落在咒师的脸上,只能看见裸露在外的下巴和嘴唇。她手支着悄悄看了一会,又为节省力气,改成托着下巴。
但这番举动可谓是无礼,不管咒师能不能看见,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人家也不大好。不过看着看着,洛元秋目光就转到了别处,落在咒师搭剑的手上。那只手洁白如玉,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与漆黑剑身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令人见之难忘。
咒师的手腕上似乎系了什么东西,从袖口露出一点。不知不觉中,洛元秋竟对着她的手发起呆来,没忍住看了看自己按住木凳的手。当真是巧,咒师的右手就放在膝上,两相较之,几乎是惨不忍睹,洛元秋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用袖子遮住。
不多时,老板将面食端了上来,热腾腾的卤汁浇在面片上,葱花浮动,卤肉酱香浓郁,令人食指大动。洛元秋立刻将方才所想抛之脑后,全心全意低头吃面片。待一碗面片汤下肚,身上顿时暖和起来,人也开始没来由地犯困。
吃饱喝足后,洛元秋自顾走去结账,白玢与陈文莺也跟了上去,待离桌远了些一把将她拽住。白玢长叹一声,似是非常无奈,道:“洛姑娘,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位大人是个咒师,你就一点也觉得哪里不对劲?”
陈文莺不住看外头,忽地道:“咦,她怎么走了?白玢你快点说,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怎么知道?”白玢压低了嗓音道:“……我原本在家祭祖,也不知为何被临时召到太史局。见了冬官正以后,又被太史令问了几句话,随后这位咒师大人便出来了,说那道咒术并不完整,或有所缺,须得再查!”
洛元秋倦意满满,靠在老板的火炉旁烤手。此时雪仍在下着,却是舒缓了许多,如鹅毛般轻飘飘随风而落,一触及炉火便消融飞散。雪意深寒的夜里,火光盈满她的手掌,镀上一层柔暖的橘红。洛元秋突然想起咒师那双手,如果此刻映着火光,定然十分好看。这么一想,她深感莫名,抬头就看见一道黑影站在对街的树下,状若游魂野鬼,好像是在幽幽地注视着自己。
洛元秋心中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撞在陈文莺身上,就听陈文莺道:“哇,元秋,你怎么了?”
洛元秋心虚地问:“你们说,那位大人她到底能不能看见啊?”
陈文莺噗嗤一笑,道:“你还这个呢,适才是谁一直在偷偷看人家?我还当你真的是一点也不怕呢。”
洛元秋根本没听他们刚刚在说什么,闻言道:“怕什么?”
陈文莺道:“咒师啊,你们符师不是和咒师向来不大对付的吗?百年前还开过什么法坛会,为争高下吵来吵去,这事连我都听过呢。”
洛元秋才想起这桩公案,顿然醒悟过来。自符道开宗立派以来,又分出符与咒两种。世人常将符咒一词挂在嘴边,以为符咒本为一体,其实不然。符术是符术,咒术是咒术,两者虽出自同源,却背道而驰,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法门。
符术归根究底,是借万物之力为己用,顺应天道而为,讲究清净养性,灵台清明不染凡尘;咒术却诡谲莫测,虽传言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能,但终究有违天道,以身饲咒而堕邪隧者无数,不啻于掘坑落堑。
符师不愿与咒师为伍,深感耻辱;咒师瞧不起符师,认为他们只会乱画甩墨,无用之极。
两者势同水火,敌视已久。虽然入门所学经法本就相同,依然不肯承认彼此同出一门。如今道门凋敝,符术也好,咒术也罢,都难现昔日风采。何况无论是符师还是咒师,都少之又少,这等宗门内斗也只是修士们自己看看热闹罢了,还没闹到世人皆知的地步。
洛元秋联想到方才咒师对自己冷淡近漠然的态度,心头彻悟,凑过去说:“难怪她刚刚问我是不是符师,只怪我不曾想到这件事。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光只学符术,许多咒术也看过,符咒同源,其实很多东西也都差不多嘛。”
陈文莺呵呵道:“好的,那你去她面前说吧,最好把‘符咒同源’这四字说的清楚些。”
洛元秋咬了咬嘴唇,余光瞥见那道黑影,只觉得背脊发凉。虽说玄清子符术咒术都教过,但对这件事也是略略一提,她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却没想到符师和咒师间的积怨如此之深,这可如何是好?
那边白玢道:“先不提那道人是不是百绝教的人,就说他卖丹药,只卖给那些应试的举子,这就很有问题了……”
陈文莺道:“要是百绝教插手,那这件事岂不是更严重了?”
洛元秋想到更深的一层,低声道:“你们还记得那道人是怎么和贺升说的吗?他说‘以后有的是他们求你的时候’,如此推测,服用过丹药的学子,是否会受其所控?”
白玢震惊道:“要是这些人中,有人中了进士入朝为官,或派遣至他处上任,又依然被这药所控制——”
他倏然住口,如果这么去想,那此事绝非一件简单的命案。为何他被匆忙召进太史局,那些再三详询的却语意不明的问话,此时都有了隐约的答案。
洛元秋道:“甚好,这下将事情理清了许多。那么我有一问,那位咒师,你们打算一直让她站在那儿吗?”
两人顺着她所指之处看去,黑暗之中似站着一道人影,陈文莺脸色微变,低声道:“不是我胆小,说句真的,这位大人看着让人发怵。也是怪我哥哥,总在我小时候说些咒师如何凭血祭、厌胜咒杀仇敌的故事,听的太多,也就有些害怕。”
白玢迟疑片刻,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她蒙着脸,应该是有眼疾之类,但举止与常人相同,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不想让别人认出她来?”洛元秋顺口接道:“目不能视的人,听觉要比常人敏锐许多,多细心留意,也能做到听声辨位。当然,她是咒师,靠一些玄奇法门相辅,也不是不可能。”
陈文莺定定地看着她道:“元秋,你好像不太怕她?”
洛元秋讶然:“我为何要怕她?”
陈文莺眉头皱起,很快又舒展开来,道:“我知道了,你们符师,是不是有克制咒术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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