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棺GL(13)
余下的话被掩在一双柔软的手里,带着淡淡烟草的香气,她张了张瞳孔,见高了她半个头的李十一站在身旁,右手自她脸侧揽过来,面无表情地捂住了她的嘴。
见宋十九发怔,李十一无名指的指腹敲了敲她的下巴,提醒她回过神来,而后收回手去。宋十九这才小心地抽了一口气,弱声道:“你……你胡说。”
剩下的三个字说得十分没有底气,仿佛胡言乱语的是她似的,面上不晓得怎样就怯了场,带着被蒸熟了的红色,同脱兔一样的心跳,一下一下击溃她的自信心。
她伸手扶住座椅的椅背,只觉自己仿佛被下了药。
余光中瞟见李十一略微勾了头,望着那男人道:“我们要过去,烦请让道。”
她的嗓音清冷极了,脸上是不卑不亢的神色,说是请,却未有半分屈就的姿态,瞧得那男人心头一愣。正僵持间,落后一步的阿春匆匆行了过来,略扫一眼便猜了个七八分,将票递给李十一,缓声道:“进去罢。”
那男子瞟一眼阿春领口的象牙扣,再扫一眼李十一,黑眼珠子终于归了位,略笑一声叠好报纸,欠身让了道。
“哎!瞧瞧你爷爷我认字儿不认字儿!”涂老幺自他身前过时,龇牙咧嘴地朝他虚晃了两句,直至入了座,还气不顺地小声咧咧。
李十一倒是没往心里去,惯常抽了一张报纸,抿唇低头瞧起来。
宋十九望着她脸颊上青青紫紫的腐皮,咬了两下唇,小声道:“你作什么要扮成这幅样子?晚间你洗了脸,我瞧见了,好看极了。”
李十一翻了一页报纸,仍是埋着头,只将右手抬起来,冰凉的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示意她不必再说。
宋十九倒吸一口凉气,嘶一声捂住嘴,梗着脖子远离了她半寸,五迷三道的,好容易才找回了些神识。
她望着李十一翻报纸的手,掖着嘴角小心地笑了笑,一时又觉皮相实在不重要,李十一的手才是宝贝呢,她幼时被那只手轻轻拍着,一下一下地,便似荡在舟里一般,踏实温暖极了。
水一荡便到了晚上,轮船上到底不如地上舒坦,晃得人脑仁儿生疼,座椅间隔又近,到了半夜,宋十九便觉得腿有些抬不起来了。
她左右瞟了瞟歪头熟睡的众人,拖着肿得和萝卜似的小腿往船舱外走,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李十一。
甲板上倒是开阔多了,没了舱里头闷哄哄的人群味儿,海风又腻又咸地往脸上打,面庞湿乎乎的,灵台却清明了许多。宋十九双手拉着栏杆往后悠着身子,仰脸同天上的星子打招呼。
轮船一晃,背心被一双手托住,宋十九回头,见是散着头发的阿音。阿音笑她:“多大姑娘了,还同天老爷说话儿呢?”
宋十九眯眼一笑,转身靠在栏杆上,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美滋滋道:“再过几日,我便要比你们高了。”
阿音一笑,不大一会子却拧了眉,问她:“你便这样一直长?那岂不是很快便老了,丑了,死了?”
她问一句,宋十九的脸便白一寸,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心里头霎时似钟摆一样不安定地左右晃起来,晃了五六下,她才攥住阿音的手,问她:“那可如何是好?我,我……再过几日,便要成老太婆了?”
她颤着声儿,怕得要哭出来,风华正茂的李十一,和老太婆宋十九,她嘴里的“表妹妹”,恐怕要成“表婆婆”了。
阿音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成想她果真急得变了脸,便也皱眉思索起来。想了一会子,道:“你这非人非鬼的,必定是有些能耐的,总不能让你来这人世一遭,稀里糊涂便没了。我猜呀,你这长势,指不定能自个儿把控呢。”
“当真?”宋十九将信将疑。
“这样,”阿音一甩绢子,拢着貂裘,“你每日睡前默念,我貌美如花儿,念它个百八十回,没准儿有效用呢?”
宋十九眼巴巴地望着她,见阿音一脸严肃,好一会子才点了点头。
阿音见宋十九嘟囔着咒语回了舱,欲言又止地将手收回来。
骗小姑娘,会不会遭雷劈呀。
第二日清晨,李十一正支着额头睡觉,忽觉腰上痒酥酥的,似有棍子一下一下地戳。她困意十足地睁眼,实在睁不开,又眯起了半只,只拿右眼虚虚张着,瞧着一旁有些上头的宋十九。
宋十九将自个儿的手举到她跟前,竖起来前后翻了翻,对她挑了挑眉头,见她毫无反应,又将自己的头发递过去,一下下地扫着她的睫毛。
李十一捉住她的发尾,懒着鼻音,哑声问她:“做什么?”
“我,”宋十九放低了声音,似做了一夜的贼,两眼却隐隐泛着光,“我没长。”
第15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五)
话音刚落,涂老幺骤然惊醒,两手紧攥左右扶手,如临大敌地望两边瞧:“又,又入画儿了?”
宋十九咳了两声,将李十一咳清醒了,抬手揉着额头中央,声音仍旧是哑哑的:“说罢。”
她糯糯的嗓子似幼鸟换下的绒毛,挠得人心尖儿痒酥酥的,与她同寝同食那几日,宋十九总爱趴在她臂弯里,支着耳朵听她将醒未醒时的一声。
宋十九神秘兮兮地:“我又了不得了些,竟能将生长的形势缓下来。”
说话间船舱里的乘客陆陆续续醒了过来,有的端着茶缸到外头刷牙,有的趿拉着鞋寻方便去,涂老幺左右看了看,暗嘿一声,这上等人睡眼惺忪地抠着眼珠子,竟也是这么个不体面的模样。
李十一“唔”了一声,不晓得在想什么,五指仿佛刚刚活络了知觉,把玩扑克牌似的,无意识地将宋十九的发尾绕在指缝里来回勾。
头皮被扯得有些疼,宋十九却忘了要将头发拿回来,只怔怔瞧着她的动作。
所幸自个儿的头发够长,如此拉扯着也不至太尴尬,宋十九神游天外地想。
却听“啪”一声脆响,阿音探过身子将李十一的手一拍:“今儿要下船了不是?”
李十一懒怠怠地皱了皱眉,将宋十九的发尾放开,反手揉着僵硬的脖颈,瞧了瞧外头的景色:“仿佛是的。”
宋十九将自己的头发接过来,神色复杂地望了阿音一眼。
阿音不明所以:“怎么?”
咒法没了效用,寻仇不成?
宋十九摇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左右晃了晃身子,问涂老幺:“涂老幺,你多大了?”
涂老幺道:“我同你个奶娃娃说什么,我涂家小子再几日也要同你一边高了。”
讲大话。宋十九撇了撇嘴,又探身问阿音:“阿音姐姐几岁?”
阿音掏出镜子补妆:“你既喊我姐姐,竟还问我的岁数,成心的不是?”
宋十九再瞧一眼阿春,阿春正要开口,宋十九抬手阻止:“不必说。”
语毕她撤回身子,这才犹犹豫豫地看向李十一,问她:“十一,你,你几岁了?”
李十一拨了拨刘海:“不记得。”
“不记得?”宋十九一怔。
李十一叹了口气:“活太久了。”
宋十九缩了缩瞳孔,小小的嘴唇皱起来,包子似的裹着空气,缓慢而郑重地打量李十一,却见李十一将眼皮无所事事地一撩,漆黑如墨的瞳孔里笑意稀松平常,仿佛一眨眼便不见了似的。
宋十九头一回感受到了“捉弄”这种促狭的情绪,尽管李十一的表情并不明显,但如此鲜活的神态出现在她的双目里,便似乌云裂了个口子,春风若有似无地泄出来,惬意地抚弄岸边柳色。
“嗳。”她揉着心口无端端叹了口气。
李十一莫名地抬眉,又听她歪头问:“那么,你喜欢我几岁?”
这话没头没尾,令李十一结结实实怔了好几秒,认真忖了几个来回,才沉吟道:“一两岁罢。”
“怎么说?”宋十九心里“咯噔”一下。
不吵不闹,安静乖巧,并且……李十一抬头看她一眼:“会吐泡泡。”
宋十九张嘴咬住下唇,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听着轮船的嗡鸣声,沉沉呼出一口气。
船靠岸时已是晌午,一行人哪里还有登船时的意气风发,个个灰头土脸精神不济。光鲜亮丽的贵人们亦一脸青灰,抻着皱巴巴的西装裤子,抽了一宿大烟似的架着身子往外走,阿春倒仍旧是那个金堂玉马的芙蓉面,拢一拢秀发仍旧一丝不苟。
“到底做鬼好。”阿音靠在李十一身上,骨头要散了架。
索性汽车要不了几个时辰,不到黄昏便至了西安,西安的街道四四方方的,街道亦比四九城宽似的,柏油马路两侧马着豆腐块儿似的砖瓦屋,远处大雁塔一枝独秀地傲然立着,近前是羊肉泡馍略带腥膻的香气,自行车滴铃铃一飘,年轻人支着腿停在路边,掏出几个铜板换一块厚馍。
奔波了几日,几人的肚皮早就瘪得没什么油水了,宋十九矜持地背着手,咽着口水拿眼觑一旁吆喝的小摊贩。偏偏那摊贩是顶上道的,捉起一个肉夹馍便望她手里塞,宋十九一个措手不及,举着喷香四溢的肉夹馍,呆呆地望着李十一。
熬得粘稠的肉汁,肥瘦相间的炖肉,再剁上碎碎的青椒同香菜,被外焦里嫩的馍一裹,迷得宋十九神魂颠倒,她见余下三人一鬼停下来望着她,便十分艰难地对小贩摆了摆手,还回去道:“不,不必了。”
李十一看她一眼,上前递了银钱,问她:“一个够吗?”
顺着街道买了些小食,又上酒楼里好生吃了一顿,阿春将众人领至城西北的一座宅子里安顿,原本请诸位休息一晚上,明日再下墓,李十一却道耽搁太久过意不去,略歇憩几个时辰,夜间便可动身。
入夜,西安城温顺地沉寂下来,姓名的变迁无法剥夺岁月赋予的深厚,万家灯火依旧,遥遥静止在记忆的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