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棺GL(86)
于是宋十九这才道:“吃。”
垂下的眼帘又掀起来,李十一道:“我给你做。”
“我来。”宋十九站起身,低低一句,“你歇着。”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除却锅碗瓢盆的碰撞未再发出声响。阿音的心却砰砰跳起来,在方才一来一回的推拒中,欲望似被洒了一把春雨,毫不遮掩地生根发芽。
她于是将燕窝搁下,问阿罗:“螣蛇是神兽,烛龙也是,是不是?”
阿罗不明所以,柔柔咳一声:“怎么?”
“这神龙同神蛇,有什么干系没有?”好比说,同宗同源什么的?
她眼里的怀疑不加掩饰,阿罗反应过来,微微笑一声:“没有。”
抄手下了锅,却发现没了醋,宋十九素爱吃酸,便撑了伞要上巷口赵大娘处借一些。李十一披了衣裳与她同去,正套着袖子迈过门槛,抬头却见宋十九支着伞,眼神落在院门口。
院前的天似洗笔的水,堆着湿漉漉的乌云,珠串似的雨滴一粒粒往下坠,滴答滴答的寒意沁入骨头。倚着院门的地方有一团黑乎乎的阴影,还没春日时种下的小树苗高,几乎要同老旧的木门融为一体。
待走近了,黑影中两团清亮的圆点一动,这才显出了活物的气息。
这哪里是什么黑影,分明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辨不出颜色的棉袄,破破烂烂的遮不住身子,只是露出的皮肤像在煤堆里滚过,染成深一块浅一块的黑色,唯一的颜色便是白惨惨的眼白,以及手上烂萝卜似的冻疮。
她依着门边儿,就任由自个儿淋着,一手扶着门,湿透的棉鞋撤了撤,直勾勾呆愣愣地盯着光鲜亮丽的李十一和宋十九,好一会子才抽了抽鼻子,伸手扯了扯棉袄下摆。
她抖着手,只不用力地扯了两下,仍是盖不住身子,便不再强求,停了一会子,又抬手拉了拉凌乱的辫子。
辫子上的稻草被淋湿了,散发出难闻的腐气,她似乎想要将它拿下来,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准,便只缩了缩脖子,又如同一开始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宋十九。
她盯着宋十九温暖的毛领大衣,盯着她裁剪精良的旗袍,又呆滞滞地看了一眼她干净整洁的高跟皮鞋,最后她细小的喉咙一动,像是闻到了房门里抄手的香味,眼底终于零星生出了些羡慕。
她未回过神来,便听得笃笃两声脚步响,一阵温暖的香风将她裹住,她怔怔抬眼,见宋十九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羊绒大衣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伞支到一边。
她皱眉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姑娘望着面前的人,怔怔不说话。雨水自宋十九的睫毛处坠下来,连狼狈也狼狈得风情大盛,原来阴雨也是如此势利,落在苦人家是砸在井里的碎石,落在好人家是斜倚栏干的装饰。
雨水骤然停住,李十一将伞支起来,低头轻声道:“先进去。”
第91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二)
合拢的纸伞靠在墙边,晕染出不规则的水迹,似同雨做了连日的搏斗,此刻筋疲力尽地淌着血。桌面上的热气是最好的救赎,足够怜悯饥肠辘辘的夜旅人。
屋子里的人坐了一桌子,好奇地望着面前的小人。身上的衣裳换作了宋十九的大袄子,长长的袖子挽了一层又一层,面上被巾子捋过一把,倒是显出了几分白嫩来。湿哒哒的辫子还未拆,只用棉布裹了吸着水。她瘦极了,腕骨突兀得似嶙峋的石子儿,此刻缩着肩膀坐着,沉默地望着面前喷香入鼻的骨汤抄手。
寂静的雨声中,她的喉头一动,咕噜一声咽下口水,同饿得干瘪的肚皮一起响起来。
她这才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四位小姐,好看得似话本里的精怪,好看得雾蒙蒙的,干净又体面。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抠了抠手上的死皮,不晓得要做什么动作好。
宋十九从未见过如此单薄的小姑娘,下巴尖得似被削去了一块,鼻梁不算高,鼻尖儿却顶翘,上头秃噜了皮,好似在哪里被磕的。颧骨低平,红彤彤地皴裂开,是脸上唯一的血色,最引人注目的不过是她一双葡萄似的大眼,在脸上几乎要占了一半,水灵灵黑黝黝的,眼神不软也不硬,只毫无立场地盯着人,像盯着一根石柱。
她的睫毛稀稀拉拉的,同她细软发黄的头发一样,显出了些营养不良的不足。
同样不足的还有阿罗的好奇心,只撩了一眼便垂头看书,阿音立着靠在她椅背旁,一手揽着她沿着下颌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一手支着腰身眨巴着眼研究这姑娘。
宋十九托着下巴,和李十一对视一眼,才转向小姑娘,嗓音柔柔的:“怎么不吃?”
小姑娘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嗓音吓了一跳,将咬住的下唇放开,底下一排浅浅的牙印,干裂的嘴唇润了几回,仍旧留不住水分。
她许久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以至于她脑中嗡嗡回响的全是或惊恐或凄惨的尖叫。
她想起自小看她长大的大娘将她推出窗口后沉闷又痛楚的哭喊声,似瓦块割玻璃似的,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体面的声音是这个模样,有不被追赶的不紧不慢,有吃饱了饭的底气,还有勾挑尾音的闲散。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捧住陶瓷碗,热乎乎的,像是活的。
她的心便跟着这温度一点点活了过来,唐突而用力地跳着,就快要瞧不上她不堪一击的骨架子。
她将手抬起来,执着勺子将抄手搅了搅,热气钻到手心儿里,肚子里的馋虫也醒了过来,挠心挠肝地叫嚷。
然而她只瞧了抄手一眼,便又抬头望着宋十九。
“若不想吃,便罢了。”李十一道。
阿罗抬头,慢悠悠地探出手来,作了一个收取的动作。
那姑娘在她错落好看的玉手上一绕,双手本能地捧住碗,小犬护食似的,而后又埋头,哆嗦着手握紧勺子,张嘴猛地塞了三两个。
凹进去的两颊霎时鼓起来,她急匆匆地用力嚼,双眼忽闪忽闪的,警觉地盯着阿罗的手。
手的主人轻柔一笑,指头在空中坠了坠,而后收回去,仍旧是不被打扰地翻书。
阿音的眼神在李十一和阿罗身上过一遍。鸡贼,小姑娘也诓。
所幸抄手凉了半天,也不算烫,只是小姑娘到底饿了许久,吃得着急,便不自觉地扯起嗝来,油光光的嘴包裹着吃食,连打嗝也不愿意将牙齿松开,只皱着眉头要硬生生咽下去。
宋十九看不下去,递给她一杯温水:“慢些吃,里头还有。”
“还有”这两个字出人意料地安抚了她,她这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恋恋不舍地将勺子放下,手背下意识要抹嘴,又在宋十九递手绢的动作里顿住,接过来,胡乱地擦了一把嘴角。
仿佛是不敢擦得太用力,怕将这清香柔软的绢子弄脏了。
她将绢子攥在手里,仍旧是埋头打着小小的嗝,在吸气的间隙间宋十九听见猫儿叫似的一声:“春萍。”
她说完,像完成了一笔付好银钱的买卖,顺了顺气,又就着碗吃起来。
宋十九又问:“你爹呢?”
春萍将未咬住的面皮吸溜进去,又顺势吸溜了一回被热出来的鼻涕,一会子才道:“没有爹。”
嗓子哑哑的,有气无力,带着江南口音。
“你娘呢?”
春萍又扯了一个小小的嗝:“没有娘。”
“没爹,也没娘,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阿音摸一把耳坠子,媚嗓一悠一悠的。
春萍不言语了,也不吃了,仍旧是将下唇结结实实地咬住,咬得牙印又隐隐发红,一会子才放开,一股脑将热汤喝下去:“打仗,死光了。”
宋十九蹙眉,听闻北边是起了硝烟,原是逃难来的。
阿音失了言,一时很有些过意不去,撇着眉头也像春萍似的咬起嘴唇来,桃花眼里的水晕晃晃荡荡的,半是愧疚,半是心疼。
春萍倒仿佛是习惯得很了,将汤底喝得一口不剩,小腹运转出咕噜噜的声响,略微鼓起来,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很是突兀。
吃完了饭,一时不晓得说什么,便盯着自个儿指缝上不当心沾上的油渍发呆。倒是阿音接了李十一的眼色,靠过去拉着她的手,掏出绢子细细擦了,一面问她:“多大了?”
阿音的指头柔若无骨,又软又暖和,似春萍幼时曾摸过的猫儿,痒酥酥的,仿佛还带着醉人的甜香。
冻疮痒起来,痒得春萍想往回缩,却未如愿,于是她将头埋到胸口,索性不再瞧:“记不得了。”
记忆里只过了四五个生辰,还是因着吃了白水蛋,后来没了白水蛋,便不大记得日子了。
阿音替她擦干净了,将手放下,舌头在口腔内一转,对李十一虚声说:“人。”
李十一放了心,指头在桌上松松搭着,同宋十九交换了眼神。
宋十九忖了忖,道:“既无处去,便在这里住下。用过饭,我带你去买几身儿衣裳,咱们也不过是走江湖的,好在吃食倒不短缺。”
春萍抠着手上的倒刺,不作声。
拾掇了碗筷,宋十九替春萍烧了热水洗头,乌黑的水下了几盆才变清澈。待干透了,绑作两个辫子,宋十九又替她缠了几圈红头绳,左右打量两下,尚算满意。春萍不爱说话,只瞪着漆黑的眼珠子望着她,瞳孔的边缘倒映出崭新的红色。
待收拾齐整,几人果真将春萍领出了门,宋十九原本要拉她的手,她却一挣缩了回去,将指头藏在长长的衣袖里。
小姑娘矜持,宋十九便也不强求,只不远不近地领着她,穿过巷子往市集上去。
才刚停了雨,热闹却没有一刻歇息。笼屉里的蒸汽被湿润的空气一透,更是鲜香袭人,晶莹剔透的山楂果子,栩栩如生的面人儿,大胖肚子细长腿的吹糖马,教人眼花缭乱。春萍只瞧了一眼,便倚在巷口微张了嘴,仿佛要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