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棺GL(60)
李十一稳了稳身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手一拉再度将红绳缠了一圈,绳结陷入肌肤里,勒出鲜红的血印子,冷汗一滴滴掉落,迷得她的眼酸痛不已,她听见身边的阿音在螣蛇的摇摆中发出一声闷哼,胸腔低低一颤,仿佛在强忍被震碎的心头血。
如今螣蛇蜕皮,又被打断补灵之势,功力大减,可即便如此,她也预感到同阿音再撑不住半招。她想要松了绳索另寻她法,转头时却瞧见了阿音倔强得以卵击石的怒意。
她同李十一其实是一样的人,李十一的伪装是冷漠,阿音的伪装是轻浮,李十一见惯了她嬉笑怒骂,已经许久未见她这样七情上脸的模样。
她桃花一样春情的眸子此刻凌冽地压着,抱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心的决心,绝望而癫狂地向螣蛇迫近。
“阿音!”她的状态太过不对,李十一想要将她唤回神。
阿音却毫无反应,只将血肉模糊的手收紧了些,仿佛是刻意要激怒螣蛇一般,绯红的眼像入了魔,带着不管不顾的放肆。
被阿罗护在身后的宋十九急得灵台纷杂,手上的气聚了几回,却仍旧毫无用处,她死死咬着下唇不发出声音,捏成球状的手指不受控地抖着。
阿罗强压着心脏紧张的狂跳,眼神自李十一身上扫到阿音身上。
巨石炸裂,油灯膨胀,轰隆的火光中螣蛇将身子剧烈地一摆,红绳“嘭”一声断裂,李十一同阿音被震得筋脉发麻,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螣蛇的反击这才开始,神龙摆尾重重一扫,将两个筋疲力尽的姑娘重重一抛,砸到石壁上,“嗡”地一声磕响,而后便毫无生气地滚下来。
宋十九再也忍不住,颤着声儿跑上前抱住李十一。
阿罗扑上前将阿音护住,撑伞挡住坠落的石块。
李十一在宋十九的怀里剧烈地喘着气,脸颊被石头尖锐的棱角划了一道,刻在脂膏一样的皮肤上颇有些触目惊心,血沾顺着手腕流下来,自烟杆子上滚过,一滴滴落入泥土里。
她的眼皮重极了,眼睛也被汗腌得痛极了,嗓子似被熊掌一把掏走,火辣辣地说不出话来。
面前一阵压迫,她感到螣蛇的阴影极速迫近,手上凝了力气便要推开宋十九,却见宋十九滚着泪痕,护住她的头,转身狰狞地怒嚎一声。
又是同样的场景,她发出了似人似兽的呜咽,眉心青白色的雾气蹿出来,在面前散开。
不知是因她哭得太厉害,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的法术却并没有对螣蛇起作用,它只略顿了顿,将阴鸷的眸子一缩,便将头压下,沉坠坠地笼罩住不堪一击的宋十九和李十一。
李十一拼尽全力翻身一滚,将宋十九推开,螣蛇巨大的口张开,铡刀一样卡在李十一面前,利齿森森唾液酸腐,一口便能将她生吞入内。
宋十九拼着命要上前,却被阿罗一把捉住手腕。
面前光亮一闪,李十一本能地接住,听见不远处传来阿罗的声音:“令蘅,跟我念!”
令蘅——
李十一想也未想,将手中的神荼令紧紧一捏,迅速盘坐起来,闭眼启唇,左手本能地将神荼令一抛,五指拈花竖了一个说法印,神荼令悬在指尖,轻轻地转动起来。
另一边阿罗的声音清明而澄澈,同李十一的渐渐重合。
“衡衡阴阳。”
衡衡阴阳。
“钩饵难尝。”
钩饵难尝。
“泰山魂尽。”
泰山魂尽。
“黄泉断肠。”
黄泉断肠。
“——丛丛往生,生而复死,百鬼出行,听我号令!”
世间顿时安静,似从炭火上瞬间潜入了冰泉里,透着扭曲而神圣的静默感。风停云净,连长明灯也禁不起这样的压迫,似回归,又似重生,是净池莲花抽蕊时迫不及待地一跳,也是神佛降临时怜悯苍生的一叹。
李十一在螣蛇的血盆大口中垂头坐得安宁而镇静,她神识不再由疲倦的骨血支撑,而有了崭新的、不灭的灯座,她的身体被一层淡淡的金光包裹,流萤点点拱月逐星,伤痕被驱赶似的极速退却,裂开的皮肉寸寸缝合,金光似孕育的胚胎,将她重塑得光洁无暇。
她的身体渐渐离开肮脏的地面,交叠的腿畔开了一朵柔软的虚空的莲花,托举一样将她抬起来,似在抚摸她细腻的小腿,又似在对她的脚踝俯首称臣。
她微微昂头,飞散的头发柔顺地荡在脑后,似她觉醒的愤怒,张牙舞爪却翩若惊鸿。
她仍旧是那个眉眼,却仿佛被水墨圣手描摹过一遍,有了宛转蛾眉的清傲与高贵。她的指尖略微一动,白葱一样的脖颈侧方显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痣,落在下颌下方,落在美人筋上。
清净谪仙悬浮在污秽丑陋的利齿前,对比强烈的画面诡异又静美。
阿罗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她久别重逢一样低声喊她:“阿蘅。”
灯烛一飘,唤回了停驻的时光。李十一抬眼,面前是庞大的神兽,身后是坐落的虚空。地面似潮水一样凉了一凉,阴森的鬼气自四面八方袭来,生生遏制住螣蛇进攻的态势。一柄飞剑自脑后飞来,沿着耳边擦过,势不可挡地朝螣蛇刺去,螣蛇迅速后退,振翅一扬,同悬在空中的剑宇对峙。
疾风款动,剑宇回收,李十一身旁翻身跃下一位穿盔着甲的姑娘,她单膝跪地,一手撑剑,一手伏地,行了一个军礼,而后抬头,高马尾的发梢扫过英气十足的脸颊。
“魂策军花木兰,领命。”
木兰。李十一心里一动,对上她胜券在握的眼神,将款款心神压下去。
这是真正的木兰。
螣蛇喑鸣一声,腰腹拧成方形,蛇尾纳在身后,将头颅支起来。木兰轻笑一声:“蛇蟠阵?”
话音刚落,她便画符点兵,十余位魂策军鬼魅一样无声出现,在她手指一点一落间行阵布局。几人在前,几人错落押后,对了一个以急速著称的鸟翔阵。
蛇吞象,鹰啄蛇,鸟翔克蛇蟠。
利剑出鞘,直压螣蛇面。螣蛇哀嚎一声,在压阵利刃间勉力招架,木兰见势成,将发尾咬住,应声而起,腾空爬上蛇背,双足在它的翅骨上一踏,落至它头顶上方,反手挽剑花,双手交握,将利刃悬在了螣蛇的右眼一寸处。
十余把鬼剑迫在它身侧,对准翅根处的死穴。
螣蛇无助地摆了摆蛇尾,最终无可抗拒地瘫软下来。
木兰只将剑悬着,却并未刺下,只拿眼请示李十一,李十一站起身来,将神荼令收了,摇摇头示意木兰退下。
木兰颔首撤至一边,螣蛇摆了摆身子,闷哼一声便要飞速地钻出洞宇,却见李十一将手一扬,地上的震断的红线回到她手里,绕了一圈,而后缠住螣蛇的双翅,螣蛇一瞬便似被扼住了咽喉,在散着金光的红线中止住了动作。
李十一疲乏得很,强撑着精神哑着嗓子道:“她体内的精魂,收回去。”
宋十九拉着阿音上前来,螣蛇撩着眼皮子扫一眼,蛇尾一动,在她的眉心轻柔一鞭。阿音本能地眯眼,肩胛骨因着前尘往事一缩,一丝沾着沉甸甸爱欲的精魂自脑中抽出来,却好似将她的骨髓也一瞬间抽了个干净。
她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只天旋地转地说了个“我”,便晕了过去。
阿罗忙上前抱住她,李十一皱眉询问,见阿罗点了点头,方将红绳收回来。螣蛇趁诸人不备,将蛇尾一砸,在飞扬的尘土里虚影重重,蹿离山洞。
收了神荼令,李十一再也撑不住,瘫坐在地,撑着额头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她以手臂支起身子,环顾四周一圈,木兰同魂策军都未走,垂头立于一旁,阿罗埋头抱着阿音,沉默得没了话说,宋十九抹了一把汗,瞧瞧自己方才抓断了指甲的手,又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十一。
李十一靠着石壁坐起,定定望着阿罗,手无意识地抓了一把地面的散沙。
半晌,她喘着气轻声问阿罗:“我是谁?”
此话一出,她的右耳听见了自小熟悉的脚步声,叩叩叩,此起彼伏地敲击。
那声音越来越大,似激昂的战鼓,充斥着她的耳膜,震荡她的思绪,将她空无一物的心脏捧得高高的,有了俯看众生的高度。
她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瞧见阿罗将阿音轻柔地放下,拎着裙摆到她跟前跪下,身后木兰同魂策军铠甲磕碰,恭恭敬敬跪了一地。
李十一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夏姬会因她一句投胎之语而胆寒,又为何螣蛇附于芸娘鬼身时,会被她一符制住。
她听见阿罗俯身叩首,唤她:“府君。”
我叫令蘅。
混沌初开时,有了不死不灭的几具躯体,同日月齐生,与天地共母。人们通常称之为神。
我便是鬼域泰山之神,掌三界魂灵。
我漫长而无趣的一生从未出现过意外,直到几百年前。而后我无意投胎,成了一位……小姑娘。
她不爱说话,三分似我。江湖气重,七分不似我。
我未同她说,她自小听见的声音并非鬼的脚步,而是位卑胆弱的鬼魅,感应到府君气息时不自觉的叩首。
那是鬼叩头。
我是令蘅,我无故事可说。
作者有话说:
1.口诀什么的都是瞎编的。阵法中蛇蟠阵和鸟翔阵是以前打游戏的时候看来的名字,克阵之类的也是瞎编的。2.“钩饵难尝”出自海顺的《三不为篇》,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听起来很酷。
第64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一)
鬼气如雾一样散去,魂策军消失得无影无踪,石壁上拓出几条长长短短的影子,神祗、鬼魅、鸟兽同凡人,被光线描绘得十分公平,黑漆漆地将一切突兀抹平。
诸人望着李十一,揣着迥异的想法揣摩她的反应。
而李十一只眨了眨眼睛,说了句:“唔。”便再没有其他话说。
她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不同寻常的身份,一丁点多余的好奇心也欠奉,只有些许不适感,这不适感并非在府君这两个字上,只来源于阿罗恭敬跪地的动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