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棺GL(85)
“如今时局乱,粮肉飞涨,不便宜呢。”
她说得认真,眼里的笑意却妆点得十分狡黠,甚至还慢悠悠地挑了挑眉尾,看进李十一的眼里。
李十一将抿着的嘴放开,摇头笑出声。
她终于笑了,笑得坦然又澄澈,还是像宋十九心里最浪漫的云舒云卷。宋十九幽幽看着她,走到桌前,与她相对而坐,中央是热腾腾的一杯茶,她便支手隔着茶香望她,说:“方才我开口前,你害怕了。”
用的是陈述句,并不需要李十一回答。
紧接着才是问句:“怕什么呢?”
茶香将李十一的眉目晕染得湿漉漉的,像果子被柔情蜜意地含了一口,宋十九润润下唇,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么性感。
她只是勾着眼神,慢悠悠地说:“我不过是有了记忆。难不成,明日你有了记忆,便不要我了?”
她的嗓音仍旧娇软软的,像入喉甘醇的果酒,一听是甜,再听便醉。
李十一开始觉得,有一场迟到的引诱,在徐徐拉开帷幕。
偏偏对面的人说的话正经得要命,她低低说:“你担心过了,该轮到我了。”
也不晓得从前瞧不上她的令蘅,讲话时是否有李十一一星半点的温柔。
宋十九低下头,食指沿着茶杯画着圈儿:“我打算过了。”
“今日我毫无芥蒂地同你在一起,日后你但凡有一丁点儿迟疑,你便对我不住,便于心有愧。”
“这是你未曾教过我的心机,我只用它来对付你。”
她咬着嘴唇,眼波一闪一闪的,半是天真半是骄矜,半是李十一心爱的小姑娘,半是归来要重振旗鼓的掠夺者。
她想要掠夺的是李十一毫无保留的爱情,如今是第一声旗帜鲜明的战鼓。
战鼓敲在李十一的心里,轰隆隆地,又像是春雨来袭的前奏,天边骨碌碌地滚着惊雷,随后便要有淅沥沥的雨落下来。
它将落得铺天盖地,将滋养一切渴望的生灵。
李十一说:“是,我害怕。”
宋十九睁眼时她害怕,怕面前的她不再是从前的她。横公鱼说生情露时她害怕,怕那不知所起的一份情有了荒诞的起因。
阿罗说孟婆汤时她害怕,怕宋十九尽忘的前尘里有不应被忘却的刻骨铭心。
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在折磨自己,但是没有。
她自小不是个走运的,娘将她卖给师父时,只说是学手艺,她用了一个来月才明白,爹娘说的来瞧她是假的。
和师父相依为命,读书练诀,头一回开了棺摸出白骨上的金串子时,她唬得腿肚子打颤,这才晓得自己平日里吃的是什么饭。是死人饭,损阴德遭天谴的死人饭。
再后来,每一回九死一生,她都做足了最坏的打算,若能捡回一条命,她便觉得称得上有幸。
而宋十九告诉她,“幸运”二字并不只有“活命”这么小,它可以很大很大,可以更多更多。
她以每回自死人堆里爬出来,重见天日一般的眼神望着宋十九,那是最为脆弱的一种,也是最为坚硬的一种。
宋十九被她的眼神扰得心神款动,她放低了嗓子,轻声说:“从前的记忆是记忆,咱们相识的记忆便不是记忆么?谁说非要搁到秤上量一个轻重?我偏不。”
“世事变幻,神思万千。若从前的我不是此刻的我,明日的我又是不是今日的我?这一个时辰的我,还是不是下一个时辰的我?”
“你心里头的,又是哪一个我?”
“你从前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最是通透,最是聪慧,怎么如今却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呢?”
她一连抛了好几个问句,扔得李十一的眉头微微蹙起来,她又一回哑口无言,依稀记得这仿佛是第三回 。上一回是她质问自己凭什么不能喜欢她,再上一回,好似是在一个繁华却空荡的街道上,有一位怒气冲冲的小公子,仰着下巴同她辩驳她朱厌的罪责。
宋十九这才温情地住了嘴,好一会子才说:“你瞧。”
“前世今生,你都说不过我。”
“今生前世,我也都打不过你。”
“因而有些事情大抵是命中注定的。而可以随意更改的那些,想来也无关紧要。”
茶汤凉了,热气也散了,宋十九的面庞清晰又透亮,在烛火中摇曳生光。
她说:“有件无关紧要的事,我此刻想要改一改。”
李十一心里咯噔一声,有了微妙的预感,好似有人在拉着她的心尖轻轻拽了拽,下一秒又轻柔地抚一把。
宋十九朝她伸出手,抿了抿唇:“你过来。”
李十一迟疑了一瞬,走至她跟前,而后被她捉着手腕一带,侧坐在了宋十九的双腿上。
宋十九圈着她,眼瞧着李十一狐疑地将一个眉尾挑完,才将散着香气的嘴唇贴近李十一颈边的红痣。
她用鼻尖蹭了蹭,声音低得好似在呢喃:“想要你。”
想要十一,想要令蘅。
她移开一点距离,眼珠子也漫上了粉色,她便用这样将醉未醉的眼神望着李十一,问她:“好不好?”
李十一的呼吸有一瞬间小小的错乱,然而她只将矜持的云霞藏在耳后,面上仍旧一片清冷,她自上而下地凝视宋十九,右手扶上她的背。
她问:“然后呢?”
“然后,我向你请罪。”宋十九捉住李十一的手。
“怎样请?”李十一的眼神快要化开。
“任君采撷。”
最动听的情话,叫做欲望,说出口的三个字,是想要你。
想在你写字时要你,在你画画时要你,醒来要你,睡前要你,想占有你完整的身体和时间,想做你情感的上位者,和思想的膜拜者。
她要以所有想象过和不敢想的羞耻姿势通通要一遍李十一。
还要将从前未曾赠出的那枚印章,以别样的方式镌刻在最温热的湿润里。
她将与她做一场酣畅淋漓的爱,然后做一场漫长而美妙的梦。
第90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一)
雷雨声将小楼的懒骨敲碎,美梦自阴沉沉的天色里醒来。阿音靠着窗户,兜了一绢子自上海带来的燕窝,架着银剪子小心地挑拣细毛,阿罗披着披风坐在一旁,翻一页书便细细咳一声。
她的身子骨好得差不离,唯独阴雨天有些反复,背上湿湿冷冷的,似隔壁大爷患的风湿。
她咳一声,阿音便皱一回眉,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暗暗加快了挑燕窝毛的动作。
楼道里传来响动,李十一同宋十九下了楼。阿音暗暗瞧,二人不似从前那样腻在一处,前后保留了半个身位的距离,连手也未拉上,只一边一个搭着楼梯扶手往下走。
李十一不瞧人,低头盯着脚下,走得踏实又轻巧。
宋十九却仍旧在拐角处伸手扶了她一把,只挨了一小下,又矜持地收了回去。
不对劲儿。阿音拧起精细的眉头,眼珠子来回扫。
人同人的距离是门学问,往往熟稔到了极点便是客气,而最暧昧的部分,便恰恰是这靠近后的疏离。
二人同阿音阿罗打了招呼,李十一却并未有解释宋十九缘何回来的心思,径直在沙发上坐下,右手松松握拳抵住鼻端,不大声地咳嗽了两回,宋十九耳朵一动,伸手碰了碰桌上的水壶,拎起来倾身为她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
她递给她时眼神仍盯着桌面,仿佛摆在上头的报纸十分值得探究,而扬起的手背不过是顶随意的动作。
李十一接过去,抵着下唇饮了一口。
她的神情很疲惫,连翻书的欲望也无,只将胳膊撑在扶手上,倦倦然揉着眉心。
揉眉心的动作一顿,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眉心不大明显地蹙起来,眼神虚虚地眯着。
宋十九将二郎腿放下,高跟鞋一踏,起身去点了一盏灯。
屋里亮堂起来,将李十一眉间的沟壑霎时熨平整,她撑着额角抿了抿唇,眼里有不明显的笑意。
阿音看看重回沙发座上埋头看书的宋十九,又看看神思怠怠的李十一,心里骂了句脏话。
像是有一只刚足月的小猫儿百无聊赖地挠着她的心脏,酥痒中带着一点儿不过分的疼,将她横冲直撞的好奇心挠得无限大。
“吃什么?”李十一终于出了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嗓子也有些哑。
宋十九这才转头,将垂下的头发勾到耳后,眨眨眼先是看一眼李十一的嘴唇,然后才认真地思索起来。
抬头那一瞬,她眼里什么内容也没有,迷茫得仿佛在神游天外,只消一眼,阿音便晓得她方才压根儿一个字也没瞧进去。
这样心不在焉的神情阿音熟悉得很,这种分明就在身旁却任由想念发酵的念头阿音也熟悉得很。这一回不必问阿罗,她自己便明白了。
李十一被睡了,并且,应当是被翻来覆去地睡了。
她陡然生出不合时宜的怜悯。究竟为什么生出这样奇怪的情绪,她也说不上来,但她时常如此,碰到难以形容的八卦,心里头便会当先叹一句——作孽哦。
为将宋十九哄回来,竟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吃抄手么?”李十一又问,说话时带着烟雾一样的尾音,烟雾消散时薄唇上下一碰,光滑白皙的脖颈因着吸气往里一收,掩在襟褂里的青筋亦随之一动。宋十九未必能说出什么叫性感,但她在李十一的肌理脉络间感受到了猝不及防的吸引力。
从前她的吸引力被灰头土脸地掩藏着,如今日益蒸发出来,似酿得年头足够的酒,眉角眼梢都十分撩人。
但这份撩人有着天然的分寸感,并不冒犯,也不过分,只蜗牛一样伸出敏锐的触角,在触碰到万丈春光时羞涩地缩回去。
正如此刻,她未等到宋十九的回答,却等来了她的怔忡,便心有所感地垂下眼帘,眉头也未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