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白石(41)
醒来在陌生的地方,此后七年,直到能走出兰渚佳期那个精美的囚笼……如果换成是他,早就疯了。萧白石搓了把眼睛,好歹憋回去眼泪不让应长风看自己的笑话,刚要开口,却被他捏住脸掐了掐。
“太爱哭了。”应长风淡笑着,逗他道,“不是跟我说过你从来不哭么?怎么在我面前,一直哭的这么厉害,我打你了?”
萧白石拍他一下:“没有,我就是……你……”想了又想,声音也小了,“你恨不恨我爹?”
问出口才觉是句废话,可惜覆水难收。萧白石望着应长风,已经开始盘算他回答完“恨”后自己该怎么接:应长风却道:
“就当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萧白石纠结恨与不恨的境界忽地低了,他道:“这就是清心道的说法么?无论受难,受苦,都是该历的劫数。熬过去了,情念一绝与世无争,这也叫‘大圆满’?”
应长风不语。
日光鼎盛,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白浪翻涌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真正地悟道过。”应长风在竹叶静谧的摇晃中,轻声道,“以前没有遇到过,就以为我永远不会心乱。”
后半句落进风里,萧白石没听清,反问道:“你说什么?”
应长风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萧白石总算掌握了御剑的诀窍。
应长风教他,用灵识引领周身的灵气运转,但他说得玄乎,自己没法上手帮忙。萧白石失败了无数次,终于在一次好险不险即将摔倒的尴尬中突然顿悟了。
他第一次踩着摇摇晃晃的木剑,离地面二尺来高的时候,突然懂了为什么应长风以前那么执着于这件事。
御剑与在山壁间纵横乱跳,的确完全不同。
随性而来,随性而去,不为天地所困,或许也能称之短暂的“飞升”。他过去的小打小闹只是燕雀乱飞,一朝能够御剑千里,才终于挣脱束缚成了志向远大的鸿鹄——怪不得说御剑是飞升的第一步,人只要体会过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便很难放弃了。
真如应长风所言,御剑只要修为到了甫一掌握诀窍就可以随性而为,萧白石知道了其中关窍,不出半日就可以飞上飞下。
他踩着那柄木剑绕着云中迹的山头转了一圈,襟袖间满是朝露与雾气。回到小院外,应长风仰头看他,目光中多了一点赞许。
“我能御剑带你吗?”萧白石兴奋道。
应长风朝他伸出了手。
萧白石勉力一拉,应长风被封印的凡人之躯居然在此处站住了跟脚。
木剑在半空摇摇欲坠了片刻,又因萧白石的驱使稳住。萧白石抱紧了应长风,滑出数丈远后,红雀追上来,落在应长风的头顶。
萧白石双眼亮晶晶的:“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应长风煞有介事地点头。
萧白石:“那是不是该亲我一下?”
远方旭日东升,萧白石拥了满怀月白风清,心念一动,贴着应长风的唇,悄悄话那样道:“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作者有话说:
石头:这就是谈恋爱吗!
第34章 道心裂痕
翠微是一片群山,南北绵延一百里,平日修道者们都在十丈莲池周围活动。
藏经洞已经处在最边缘,再往外,层峦叠嶂就更少有人迹了。
封山结界东北端也属于九个出口其中之一,此处远离一叶浮萍,灵力微弱,乍一看就和普通的野山差不多。草木茂盛,几乎遮盖了全部的山径,动物也少得很,只有一点鸟雀吵闹,伴随着潺潺流水声带来静谧的生机。
一条瀑布下,整块巨大的石头倒在溪流中与涌起的水浪黑白分明。间或几根巨大的古木枯死,中间全部空了,横在溪流岸边。
初夏时气息清凉却并不潮湿,枯木向上的那片长满青苔,乍一摸,居然还是毛茸茸的。
应长风冷静地站在溪边草地上首,面对空山鸟啼,溪流不息,白着脸,语气也虚浮:“这里是青竹溪的上游?”
萧白石当他面无血色是太久没御剑了,正常人被这么拉着飞来飞去的有点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他“新手上路”,开不稳是早有预感的。
“你方向感还挺强的。”萧白石说着,灵活地脱下鞋袜扔到岸边,“这地方漂亮吧?”
周遭巨树遮天蔽日,活像数千年都没有被干扰过,肆意野蛮生长。苍穹被庞大的树冠们挡在了枝叶以上,只有一点缝隙,把阳光拆得支离破碎地漏下来,洒进溪水,又是一片波光粼粼。
没有灵气,没有乱七八糟的符咒和法阵,也看不见结界。
仿佛是个普通的空山新雨后。
即便感知不到丰沛的灵力让应长风产生“此处并非翠微山”的错觉,但他仍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萧白石会享受,找的地方都很美。
萧白石见他脸色,知道应长风只是不肯说——经过那段关乎从前的谈话后,他对应长风时常发作的闭口禅更宽容了——自己脱了鞋,撩起长衫一脚蹲在溪边,素白的一双手在溪流中搅弄。
“我小时候就经常自己跑来。”萧白石回过头,朝应长风灿烂地笑,“以前翠微山还没被结界封起来,这边可以看见一点村落。”
应长风道:“好端端的,跑这么远做什么?”
他语调略显僵直,还带着御剑刚结束时的惊魂未定。可萧白石捕捉到当中一点强装的漠不关心,胸口暖融融的,连笑意都更温柔了。
跑这么远,当然因为门中无人在乎他。
他是萧鹤炎的儿子,萧鹤炎宠归宠,却没法寸步不离地照顾他。萧白石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和门中的师兄弟们有些不一样,很多事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到,不知不觉就锋芒太过了——而他最开始,还没察觉。
旁人看他目光偶尔带刺,但一会儿就过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绪。
萧白石心思在这些芝麻绿豆上出人意料的敏锐,日子一久,便在心里划出三五七九等安全范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让师兄弟们觉出自己在防备。
鬼话说多了偶尔会累,他就跑到结界边缘来。
此处没有人,没有鸟兽,只有他和满山满谷的风,溪流的声音单调,能让萧白石目光发直大脑放空地坐上三五天,远离那些烦闷。
可能应长风不能感同身受他的苦恼,天赋太过却不能驾驭……也会被奚落。
想了这么多,萧白石笑意始终没散,他踢了一脚溪水中的石子:“你就当我也和你少时一样,找个地方入定吧。”
他躬身掬水,虽然入夏但山中总是清凉些,水的温度甚至还有点刺骨。萧白石抹了把脸,亮晶晶的水滴顺着下巴滴进了领口,应长风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萧白石两三步走到岸边,随手扯了把青苔。
干燥的青苔摸着很软,像某种丝绒的质地,萧白石拿它去抚应长风的脸,被对方握住手制止后嬉皮笑脸道:“哎呀,不要这么看我。”
“我是被父亲驱逐,你呢?”应长风不被他蛊惑,道,“整座山都是青霄真人的,你上哪入定不行,为何非要在这儿?”
“那会儿……”萧白石想了想,穿破针扎般的目光找到了本质。
他蹲在溪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把青苔往水里浸,一边赌气般道:“是啊,翠微山都是爹的,也是我的。但是我不喜欢修道,为什么因为爹是大能,我就必须走这条路呢?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应长风一顿,道:“幼稚。”
萧白石没有否认:“我就是很幼稚,凡事会多问好些原因。做普通人不好吗?”
“生老病死,有什么好的?”
萧白石道:“可普通人敢爱敢恨,大喜大悲。”
应长风一时被他说得居然有些愣怔,他反驳不出什么,干脆沉默了。萧白石的脊背从这个角度看去显得格外清瘦而脆弱,应长风情不自禁,竟陪着他蹲在溪边,两个人姿势不太文雅,手却在溪水中慢慢地碰到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