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白石(47)
萧白石粗略地翻了翻,连蒙带猜看懂了一点。
先是地名,随后是一些人名,掺杂着无法立刻悟透的符号与口诀样的东西。
如应长风猜测,这本书最可能记载的是从古至今在翠微山修行过的大小道者,那就和山志差不多了。可萧白石在此生活百年,只知道萧鹤炎开山有青霄之名,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一脉相承出翠微的宗派。
难不成翠微山曾经有过什么宗门,那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以至于半点痕迹没有留下?
若是应长风在此,可轻易将这个疑点与那消失在道史中的一百年联系在一起。萧白石不明就里,带着满腹疑问先看了下去。
每个人的字迹不一样,萧白石翻到三分之二,基本能确认此前经手过这本《翠微记事》的人大致有五个。
三分之二后,笔迹又变了,但依然草草写就,很有锋芒,却没什么特意记录的意思,反而像自说自话,透出一股道不明的戾气。
六个了。
直到从绢帛换了纸卷,笔墨间突然与之前的潦草完全不同起来——圆滚滚的字,像小儿信手涂鸦,写得工整不说,字体也很与现在通行的点横撇捺类似。
好认是好认……
但那些字实在别具一格,间或夹杂着些乱七八糟的画,什么草木鸟兽,旁边再缀上圆滚滚的注解,宛如幼儿识字的开蒙读物。
萧白石嘴一撇,正觉得没什么意思,忽然瞥见一张熟悉的插图。
写字的人虽然笔锋结构聊胜于无,画画却很有一手,几笔勾勒便有了生动的迹象。新翻开的一页有点泛黄,上面却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赤豹。
比云中迹那只更大,从岩石下行,神态不怒自威。
莫名的,萧白石想起他在萧鹤炎那处见过的那张画,一只豹子载着一个人。即便只有一眼,接着便因为内丹的呼应而心悸阵痛,萧白石没仔细看画中人的眉眼,也没怎么对赤豹留下印象。
那幅画应该出自萧鹤炎的手笔。
现在见了这本书中内容,加上封面的署名——辛夷排在倒数第一个,这本书又很快翻到尽头了——萧白石猛然顿悟过来:赤豹是辛夷的坐骑,而把它画入《翠微记事》又写了一堆零碎的人,定然也是辛夷。
这念头无比笃定,但萧白石再看那些字,顿时表情复杂。
他的“爹爹”,萧鹤炎牵肠挂肚数百年的情人,找替身都是应长风这个惊才绝艳白衣飘飘细腰长腿的佳公子,本尊再怎么说也当是九天仙人一般的风姿,才称得上萧鹤炎这几百年的痴情吧。
俗话说字如其人,他一见这字,辛夷在他心目中的想象顿时从仙风道骨的修道者变成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凡夫俗子。
萧白石短暂地失语片刻,叹了口气,又想:还是应长风好。
赤豹旁边有一列小字,萧白石被吸引了注意,不自禁地凑拢眼底仔细辨认。为了集中精神,他不得不小声念了出来:
“性烈,疑心重,不得强行驱使。三个吐纳后汇聚其双眼之间,灵气运转,触碰其内府,竟是颇有仙根,五百年为周期,有所成就。”
更新些的蓝色字体是后来加上去的,依然很圆,却比先前有笔锋了,好像特意练过,下笔时会迟疑地纠正笔顺。
“有孕。瑞兽繁衍子息困难,时时关照。不知会有几只。”
萧白石低低“哎”了声,尾音扬起,指尖摸到书页上方折叠过的痕迹后,想:或许现在那只小东西就是它的后代,可这只赤豹后来怎么样了呢……
翻过一页后,另一行血色字迹孤零零地映在纸上:
“后山封印初次松动,为补封印需瑞兽仙骨。”
“幼崽惊惧过度,心智崩溃,唯恐闹事暂封于九天银河。”
啪嗒一声,萧白石匆忙地擦了把眼睛。
这些话的信息量太大,他的情感先于理智饱胀起来,随即毫无预兆地落了泪——赤豹被填了封印,剩下一只小的直到现在才……
所以它看着不谙世事是当年目睹了母亲被主人牺牲?
还有这里再次提到了“九天银河”,原来那不止是一条瀑布吗?藏了什么东西?
周遭珠光突然闪烁,惊起了萧白石的沉浸。
掐指算过时间,萧白石揣起《翠微记事》,心道:今天差不多了,其他看不懂的地方日后再行破译,没看完的等回了云中迹和应长风一起细细思索。
思及此,他一挥袖灭了所有的照明,携书卷往外走去。
约定的树下,应长风坐着没动。
但他似乎和萧白石进去时有一点区别,平时泰山崩于前都淡定自若的神情没了,染上一丝陌生的焦躁,不断扯着一根花茎。
萧白石下意识道:“等太久无聊?”
应长风否认了,扫他一眼道:“那本书你拿出来了?”
“对啊。”萧白石道,“上面确实有一道封印,还伤了我……喏,你看……但是很奇怪,我手指划伤了之后它好像就莫名消失了。”
说着伸出手指给应长风看,但已经痊愈的伤口怎么也观察不出个所以然,萧白石见他面露诧异,连忙收回来道:“你怎么脸色不太好?好像有什么心事。”
应长风抬起头,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没有。”
“说吧。”萧白石拉他起来,趁着这边没有别人亲密地携手前行,给应长风嘀嘀咕咕地做疏导,“是不是方才温泉边的邪气影响到你了?如果真因为这个……其实也不必太担心了,武脉封闭,反正——”
“你知道‘远山黛’吗?”应长风突兀地打断了他。
萧白石微微怔了,道:“不是你的佩剑?”
应长风道:“那你应该听说过,远山黛乃是离火剑门的五大名剑之一,锻造它的矿石采自千丈东海海底,又是离火独有的淬炼方法,所以通体黛色。”
“我知道,”萧白石接口道,“黛色如远山,所以才叫远山黛嘛。那是你的标识。”
应长风道:“不错,所以如果是我杀的人,他们身上的剑痕一开始与寻常剑伤无异,一天一夜后会随着尸体变化转为一种特殊的青黑色,留痕百年,见之不忘。”
萧白石没听过这件事,“啊”了声:“那这也……”
“你的师兄,柏郎死了。”应长风说得无比艰难,但不想瞒着萧白石什么,一股脑地全部倾吐出来。
“杀他的有可能是我的剑。”
“什……”
花前月下的旖旎尚未完全散去,萧白石没回过神来就又是迎头重击。
他握紧了应长风的手腕,拧出一道白痕,猛地被仇恨与厌恶冲昏了头脑,但他还保有一点清明,拼命掐了自己一把后逼退了涌起的气血。
柏郎是他在门中关系最好的师兄,曾经他们去溪边玩闹,见别人成双成对。分明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柏郎却调侃他,“小石头,你的初恋在哪儿呢?”
后来柏郎开始频繁离开翠微山,每次回来时若是有空,定然也给他带城镇村子里那些走货郎、小商贩的好东西。桂花糕,只尝过一口的女儿红,放在他写字桌上的小风车……都是他带的。
连“小石头”这个绰号都是他一口一个叫得最顺。
现在应长风说柏郎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萧白石强迫自己反复回想“可能”二字,咽下喉咙里的腥味,红着眼,甩开了应长风的手,终是冷了脸,声音也极力压抑愤怒:“怎么回事?”
“事实如此。”
萧白石喉头哽痛:“你……可你不是……怎么会?”
可你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浓烈爱意在先,他不想讨厌应长风。
但如果真的牵扯到柏郎或者其他翠微山的师兄弟,萧白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对应长风保有盲目的无条件的信任。
他再对应长风没有底线和原则,也不会容忍对方公然与自己为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