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白石(42)
“想这么多……不好。”应长风生硬道。
萧白石忽然道:“红尘本源……爹说,是自在随心。但我觉得不太对,如若自在随心,那我的心就不想要修道飞升,随的又是什么愿望呢?”
红尘道和清心道大相径庭,是泾渭分明的两边。
清心要寡欲断念,红尘就纵情声色,让人觉得世上似乎是先有的清心道,再有的和他们对着干的红尘道。它的诞生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叛逆,所有为清心道不容的人聚在一起,共同举起了反旗。
因为红尘道的起源不甚清晰,这个解释是最能够服众的。
萧白石问过萧鹤炎,对方难得困惑了,到后来只告诉他不要想那么多。萧鹤炎不说,萧白石能够领会他的言下之意。
“你依托你爹爹的内丹碎片而生,能沟通鸟兽,具有现今罕见的通灵天赋。这天赋在你身上就成了责任,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否则岂非辜负了那枚内丹,也辜负了父亲养育你耗费的血肉和灵气吗?”
那时萧白石没发表意见,内心却愤懑地想:凭什么?
他现在能跑能跳,就不配当个独立行走的人吗?
这些妄念萧白石没对任何人、任何一只小鸟小兽提过,他知道不切实际,也不会自断仙根,所以最后都成了他的怨念。
应长风听完那些话,静默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萧白石的后脑勺。
他们交换过彼此难以启齿的烦恼,仿佛又近了一些。整片翠微山,萧白石蓦地觉得只有应长风这个“外来人”能让他亲近,被他依赖。
应长风做完这个动作,在萧白石的迷茫与困惑里,道:“我想,红尘道按理说修的应当是天地万物,不是随心——早些年的典籍中曾提过,红尘道源自‘入世超脱’,只有亲历过才能明白如何挣扎。”
常人之难,怨憎恨,贪嗔痴,所有终其一生无法顿悟。
修习者入其中,再求解脱,这方法比起清心道干脆利落的一刀切简直劳心费神,称得上一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断情绝欲固然听着就疼,可搞这一出理应更加伤筋动骨才对。
那红尘道当真能对自己这么狠吗?
应长风和萧白石所知的红尘道,与普通人相论,多了点仙根,与清心道中人比又少了点韧性,仗着自己能画符御剑就在尘世中胡作非为的比比皆是。时间久了,好像红尘道就该这样,都不知在修行还是在入魔了。
应长风从前教训过不少号称“红尘修行者”而扰乱纲常的混账,欺男霸女、装神弄鬼的也不在少数,他最初见仙气飘飘的红尘道宗师也都是一张不好惹的臭脸。
全然将这些大能当作了混账们的头目。
这时醒悟萧白石修的也是红尘道,应长风摸着他的脊骨,从肩膀一路安抚到后腰,却觉得这位“小混账”着实活得太光风霁月了。
连带着整座翠微山,都不太像他印象中该有的样子。
虽随意,但清正。立了规矩,有正儿八经的修行,困在山上寸步不肯走,也算是早已远离了俗世红尘。
红尘道不入红尘吗?是恣意享受及时行乐,还是……
苦难焚身方证大道呢?
应长风说得这些萧白石都听过,此刻沮丧道:“都太泛泛了,俗世那么大,父亲又不准我离开翠微山。”
“如果真要入世修习才算接触红尘之道……岁月还长,且待来日吧。”应长风三言两语,安慰着他,成效不甚明显但萧白石知道只能这样。
他托着下巴,两只脚都浸没在冰凉的溪水中,叹了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溪流哗啦啦地响,永远不谙世事。
“长大又有什么好?”应长风不痛不痒地杠了他一句,“你不是想做个普通人么?可知这年岁,普通人早就匆忙走完一辈子了。”
萧白石摇头道:“长大了,不用活在父亲和师兄们的庇护下。”
应长风道:“届时又当如何?”
萧白石认真道:“我想下山游历,和你一起,把三千丈红尘、九万里天地都走一遍,再选个喜欢的灵力充沛的地方,普普通通地厮守。没有派别之争,不用操心别人吵嘴……别笑,你又想说我天真了。”
确实天真无邪。
但应长风学会了照顾萧白石脆弱的小心灵,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
他伸手试了一下溪水,冷得彻骨,仿佛料峭春寒余威尚在。
寒冷浸人,可应长风没被冻得清醒过来,他依然沉在与萧白石安静待在溪边聊天的隐秘快乐中,暂且放下自己的所有疑虑。
什么“青龙之变”啦,翠微山的秘密啦,清心红尘二道共同的基石啦……《万兽纲》的各种珍禽异兽,《山海异闻录》是真是假……
他听着溪水潺潺,手指撩起一点冰凉水花弹到萧白石脸上。
萧白石:“哎你这人!——”
应长风赶在他还手前,倾身而上,嘴唇在萧白石的唇边一碰,比封口术还管用。
小石头怒目而视,委屈巴巴地无声撒娇。
应长风突然真就不在意了。
萧白石叽里咕噜说的一大段话中,应长风忽略了七八成,惟独有那么两个字落在他心里。他严防死守容不得一点亵渎的道心外,那道铁铸石凿的禁锢不知何时裂开一条缝隙,它们得了魂魄似的,轻飘飘地钻进来,给他只有武学与修行的心口烙上了两个陌生而温暖的字。
“厮守”。
或许等几百年后,他们还能到这野趣横生的溪边,手浸入水中触碰太阳的虚影,再口气平淡地聊最近武林中又多了什么稀奇古怪……
聊到兴起四目相对片刻,接一个轻描淡写的吻。
这就叫“厮守”吧。
作者有话说:
个人是非常喜欢这一章的,乌乌
第35章 曲水流觞
山中被太阳直射的时间太短,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就躲进了云中。投映在溪流里的日光阴影也不时碎成几片,又随波逐流地拼凑出不成型的形状。
萧白石站在溪流中,提着衣衫下摆扎在腰间踢水。
水珠溅到应长风脸上,他抹了一把,正要说什么萧白石变本加厉地躬身掬水朝他甩。应长风来不及防备,头发湿了,贴在脸颊上,衬得面色一瞬间阴沉。
萧白石本来只想逗他一下,报复被弹水的仇。结果应长风站得离自己太近,萧白石又没控制住力道,一下子从“和风细雨”变成了“倾盆暴雨”,把应长风兜头淋了个从里到外都湿透,恐怕一百来年没有如此狼狈过。
平时世外高人不染尘埃的风范荡然无存,现在头发能拧出水,衣服也浸透了贴在身上,应长风抬起头,一丝柔情也没有了。
甚至目光如霜,凝结出令人胆寒的杀意。
萧白石一下子结巴了:“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话音终结于扑面而来的一抔水,萧白石本能想躲,但思及应长风此举一定有目的,惹恼了他又得去哄。如此念着,萧白石顿时不敢闪避,闭上眼硬生生地接了这招,眉梢眼角都挂上了水。
和应长风顿时做了一对落水鸳鸯。
他短暂地被水雾遮住眼睛,伸手毫不在意地抹掉,视野重新清明时,萧白石见应长风竟弓身除掉鞋袜,正要一脚踩进溪水——
“哎,太冷了!”萧白石叠声制止他,一脚浅一脚深地靠近岸边要抓应长风。
但应长风浑然不觉,径直下了水。
溪水靠岸的地方只有脚踝深浅,应长风没像萧白石那样提着长衫下摆——可能觉得难看,不够雅观——就这么站立,丝毫感觉不到彻骨的溪水似的,抬起一双多情的眼,虽然没有笑意,但也是盈盈不得语。
阳光被茂密树枝遮住,黄昏不久即将到来,此地没有蒹葭苍苍,萧白石却又觉得应长风立在水中看着自己时,就应了那句话。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