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白石(92)
等到那时,就算不记得前世情深义重,又有什么关系?
好荒唐,萧白石低着头想。
可这绝对是萧鹤炎能做出来的事,那会儿大约他没遇见过应长风,把这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遇见了应长风,他也没放弃。
不然不会留到现在了。
应长风是他抢来的一个替身,一个供他凭吊的花瓶。
萧白石此时见了辛夷,心服口服地承认辛夷的确与应长风极为相似。那时萧鹤炎面对应长风,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他大约有数又不敢确认,只知道没发生过任何僭越,否则应长风后来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无所谓”。
辛夷知不知道呢?
可能他也“无所谓”吧,只有萧鹤炎在局中无法清醒。
“我……”萧白石艰涩开口,“我是该叫你‘爹爹’,但奇怪得很,我叫不出口。”
辛夷笑得更好看些,他一笑起来,那点和应长风的相似就荡然无存。辛夷是很柔和的一个人,让萧白石情不自禁相信他的一言一行。
他轻声道:“没关系的,你真正该挂怀的是你的父亲,我与你,只剩一点微不足道的缘分。至于那个内丹碎片,经年之后已成为你的一部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你也不必因此觉得自己和常人不同。”
三言两语点拨开萧白石心中的迷雾,他沉默半晌,闷声道:“我明白了。”
“机会难得,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问。”辛夷说着,以一个云淡风轻的坐姿斜倚在祭台上,仿佛那是他能掌控的领土。
萧白石扬起脸:“你是魂魄,是灵识……但你有自己的认知,因为琴吗?”
“对。”辛夷道,“而且,等到你父亲死了,我也就不复存在。”
和姜缘的心魔不一样,他不执迷。
父亲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事,所以他还能和辛夷攀谈两句。
萧白石稍稍安宁了,他思及应长风老是提到的“二百年空缺”,眼下机会难得,错过了就不再有了,索性一起问个明白。
“道史没有记载?”辛夷先露出意外的神情,旋即释然道,“应该的,这是他们的丑事。”
萧白石问:“发生了什么?”
辛夷表情僵了僵,这事撕开了他的伤疤,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部分。可应过萧白石在前不得言而无信,他垂着脖颈思虑良久。
他绾着头发,低头时露出一小截后颈,和应长风全然不同的脆弱,但绝非菟丝花般无助。
如果应长风是锋芒毕露的剑,那么辛夷一定是坚韧不屈的竹。
不像,完全不像。
他能分得清楚,他喜欢的就是应长风,没有别人了。
应长风的傲气与洒脱,哪怕偶尔小心眼斤斤计较,那些组成了一个鲜活的人。他眉目间冷冷的骄矜,淡笑时的温度,不经意的挑逗……
是他的唯一的应长风。
并非任何代替。
萧白石想着,忽然听见辛夷道:“你想知道那两百年?”
“两百年前。”萧白石补充。
辛夷眼睛动了动,分明一点魂魄,却能看见内中有光在流淌。他犹豫地一掐指尖,最终下定决心似的,道:
“时间好像不太够,我尽量长话短说吧。”
第72章 不可追也
辛夷活了六百多岁,前四百年都懵懵懂懂。
姚虚收他为徒时,他不过是个还在学步的孩童,因为被一位前辈断言前途无可取代,姚虚这才破了不再收徒的誓言。
那年,姚虚已经是天下之师,翠微山人杰云集,熙来攘往。
辛夷年纪还小,听不懂那些讲经内容,终日在山中和共同修行的瑞兽们玩耍。赤豹、九色鹿、凤鸟……都是他的玩伴。
他听它们在风中讲述千万里外发生的故事,临水嬉戏,能玩上一整天。姚虚认为这是他的修行,对辛夷极为放纵,故而他与飞禽走兽们相处得久了,翻到不知如何与人沟通,炼气入道时还是个小结巴,不太会说话做事。
那时翠微山中已经暗潮涌动,姜缘惹出的祸事越来越多,最终经由道祖飞升、四极化灵池变动而引爆出来。
但是辛夷还小,没有参与当年之事,对青龙和姜缘的恩怨也不甚了解。
他和姜缘并非十分要好的关系,只见过一两次,还算聊得来,可小师叔突然没了,辛夷那日从翠微山的结界出来,见到姚虚第一眼就哭个不停。
姚虚彻底信了这孩子的共感极强,说不定有所成就,暗暗地为他安排好今后的路。
青龙之变后,姚虚遣散门徒,封锁翠微山,为守护九天银河与一叶浮萍的秘密。所有人都走了,惟独留下辛夷,要他继承那本手札,日后姚虚不在,就由他留在此处。
待到未来青龙残魂——他们那时不知这是心魔——消失,必须有人守在一叶浮萍。因为灵力泄露后,翠微山会随之消失在世上。
辛夷得点燃最后一把火。
再过一百年,姚虚飞升成仙,翠微山从此只有他自己。
不与外界相通,不知世事变迁,辛夷日复一日打坐、修行、闭关巩固境界,闲暇时就抄一抄翠微记事上的内容。他开蒙是山中自己顿悟的,故而写字生疏,没有姚虚教他之后只能比照书上慢慢地画,写得圆滚滚,像三岁儿童初学一样。
他四百来岁的时候,修出了金丹。
说起也是缘分,辛夷平日不会去到封山结界附近,但修出金丹后,却破了例。
初秋,山中一只仙鹤受伤,所需草药在靠近某个入口的溪流中生长。辛夷独自前去采药,然后看见了误打误撞迷失山中的萧鹤炎。
那时萧鹤炎才刚刚入道不久,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后辈,冒冒失失,也不知天高地厚。
他出身仙门名家,是洞庭萧氏的小公子,众星拱月一般地长大。入道后拜进一位清心道大能门下,也是很被器重。
师尊于山水中悟道,萧鹤炎跟着他四处游历。行至翠微山附近时,他的师尊占卜出附近地脉有异,又不见四野有灵气充沛的山川,就遣他前来查探。
萧鹤炎循着灵气痕迹靠近,竟被困在了翠微山入口处的迷阵里,转了好几圈都找不到来时的方向,急得坐在原地生闷气。
辛夷起先没想过留他,看了一阵子这后生闹脾气后觉得差不多了,就要打开结界。
结界开到一半,萧鹤炎转过头来。
他和萧鹤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目光,两人都是一愣。
辛夷的“长话短说”到此处,原本流利的话语不知为何停顿了。萧白石正听得入神,骤然没有下文,随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辛夷口齿不清地结巴两句,“后来他就留下了。”
岩洞中光线暗淡,萧白石借微弱天光,不知怎么的,感觉辛夷这魂魄显出的影像的面容有点红。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共感能力太强,居然跟着尴尬不已,好像自己窥见昔年那两人如何相识相知。
辛夷片刻后似乎从那情绪中抽离了,轻言细语地继续道:“我……那时已有几百年没见过除了师尊之外的其他人,小炎是第一个。他软硬兼施,非要留下,我拗不过他。”
萧白石:“……啊,那、那父亲的师尊同意么?”
“自然不会同意。”辛夷摇了摇头,“对他们来说,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可能是不是‘人’都并无定论,怎么会任由他留在翠微山?”
萧白石:“所以你们分开了?”
辛夷脸上又浮现出羞赧的绯红,他微微弓着背,认真地回忆从前:“没有,小炎不想走,就和他师尊断了关系。”
听起来的确是萧鹤炎的行事风格。
萧白石没接话,听辛夷继续道:“他对清心道的修行一直存有疑惑,在翠微山住下后,看了许多藏经洞内的书,越发觉得‘绝情断念’这说法可笑。他问我从前没有两派纷争时是怎么样,我不太清楚他所说的‘两派’,如实告知: ‘道祖初始,本是没有这么多禁锢的’,他渐渐放下,就改换了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