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白石(52)
依他的性格做不到指天为誓,和萧白石到哪一步也瞒着萧鹤炎,对方约莫以为他们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自作主张要叮嘱一番。
可话说回来了,他知道于萧鹤炎,自己只是个虚幻的念想,比不上对方心中那人的千分之一。但事情牵扯到对方唯一的宝贝儿子,萧鹤炎什么都知道,竟然还能大度地让他走?
应长风想不通。
他犹豫片刻,问出了疑惑之处:“你不杀我?”
萧鹤炎道:“大约你还是太像他的样子,我做不到拉你陪葬,所以走吧。”
又是“他”,应长风嘴角无意识地带了点柔和而温驯的笑意,不嘲讽也不轻蔑。萧鹤炎生平没见过几回他这表情,不知想到了谁。
“应长风,临行之前送你一个礼物。”
萧鹤炎话音刚落,手指一抬,金光化作一粒珠子般钉入应长风胸口。起先刺痛,紧接着便有一道暖流无孔不入淌过他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
……好似什么关窍也被冲开了。
应长风看向萧鹤炎,他明白对方想问什么,道:“你武脉的封印是个血契,等我死了自然就解了——那时没想这么多,你就见谅吧。在此之前,这道密印算作封你武脉的补偿,每七日勤修一回,只需数年,就算我侥幸不死,你也能恢复从前大半功力。”
应长风不冷不热道:“哦,意思是我还得多谢你吗?”
萧鹤炎大笑:“等局势稳定,你带白石回来吧。一叶浮萍后有九天银河,再往里走,你们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应长风隐约觉得他这话有点交代后事的味道,压下不祥预感,临走前道:“我是不是该说句‘后会有期’?”
“还是‘再也不见’吧。”
萧鹤炎说罢,疲惫地朝应长风摆了摆手,转身掐了个口诀,身形摇晃后散作了一团金雾。
闲云居外,辛夷花数百年如一日的如火如荼。
第42章 东山东畔
萧白石从前最远也就跟着师兄趁春日烂漫时在方圆四五里中转一转,少见樵夫,更别提其他俗世中人。
此次前往探听荒山剑庐和杀了柏郎的那把剑,才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的“下山”。
翠微山要说偏僻也没多偏僻,距离东南第二大城镇临安不过六百多里,群峰连绵,四周有不少村落小镇。早几百年山脚处那座土地庙香火鼎盛,前来祈福还愿的人络绎不绝,一度充满烟火气息。
随世事变迁、周遭清浊气息的影响,翠微山四周已经不太适合耕作与生存。农夫迁移,渔民往更东的海边走去,商人四海为家,土地庙微薄的祝福并不能支撑他们世世代代蜗居在同一片土地。
从槐树下的封山结界离开十天后,萧白石一行即将抵达临安。
按萧白石和牧禾的脚程,哪怕带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应长风,要穿过六百里也无非在一夕之间——御剑腾空,岂不快哉?
但他们却没这么放肆。
昔年一场灵兽暴动伤及无辜,多次引火符失控的灾祸代价太过惨重,甚至使得俗世的当权者要与修道者势不两立,场面曾经剑拔弩张。以前那些仰望的目光变作敌视,修道者们再在俗世行走,不得不隐去身份,收敛飞天遁地的各种能为,做一个守规矩的普通凡人,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哪怕在修仙重新变得受追捧的当下也如此。
现在的城镇乡野,除却那些会一点三脚猫的粗浅功夫就卖弄的初学者,凡过了炼气期的人都自恃修为,不会刻意露痕迹。
临安周边良田阡陌纵横,道路两侧秧苗长到膝盖高,碧色连天,一直没入尽头的晚霞里。大路上进城赶考的书生、叫卖晚归的农家与懒散闲人互不干扰,遇上眼熟的脸孔便聊上几句近日的生活。
萧白石等三人行走在此,乍一看只是普通旅者,并不突兀。
他们本不用步行,可惜运气不好,在第一个驿站买的三匹瘦马没看顾好,夜晚借宿在一处破庙后醒来就不知所踪了。
也许被哪个路过的顺手牵了去,他们也不可能去计较这些。萧白石怕委屈了应长风,说着一路再买匹马。应长风安慰了他两句说再看情况吧,结果走了那么几天也没见着合适的,倒是都快到临安城了。
思及萧白石没怎么和普通人接触过,牧禾一路都在给他讲规矩,包括吃喝都得多注意,别显示出灵力最好。
虽然大部分人削尖了脑袋求“仙根”不假,可还是有些把他们视作异类。
“长生不老”四字足够撕开裂痕,要完全填平绝不可能。
进城前,牧禾最后总结道:“小心行事,叫你那麻雀也闭嘴。”
红雀立在萧白石肩上,它跟了一路,这时听懂了牧禾字里行间的嫌弃,刚要挥着翅膀反击,被应长风温柔地摸了把小脑袋。
“没问题。”应长风道,“它很听话的。”
红雀敢怒不敢言,生怕得罪此人被萧白石强行“噤声”。
“呸!”它恶狠狠地想。
日落前,三人换过度牒进了临安城。
临安亥时封城门,金吾不禁。城内坊市相邻,赶着五月初的端午佳节,热闹更甚平时,男女老幼入夜后仍不归家,四处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牧禾带着应长风和萧白石去到一间专门接待修道者的客栈,先行安顿。
这地方极不起眼,坐落在一条巷子里,门边谨慎地挂着木质招牌,能发现上面暗藏的符咒,绕出了“东山东畔”几个字——出自几百年前飞升的回道人一首绝句,似乎已经暗示了此间主人的身份同为修道者。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应长风默念着“东山东畔”的下句,不由得多看了此间一眼。
客栈离主干道并不算太远,却与大街的车水马龙划清界限似的上着锁。仰头可看见是个三层的小楼,有些房间亮着,更多的是漆黑一片。
萧白石敏锐地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轻声道:“怎么……这地方还有结界?”
“以前清心道与红尘道的人路过临安歇脚,两个门派起了冲突,打起来差点把房子拆了。”牧禾解释了一句,“自那以后就上了结界。”
“是说不像奇怪的东西……”萧白石喃喃了一句。
牧禾对这儿更熟悉,上前扣了门,三长一短。
不一会儿,有个贼眉鼠眼的店小二来开门,声音尖利宛如什么刮破了窗纸,沙沙地道:“客人,我们店客满了打烊了。”
牧禾不理会他这句,一手作剑指,瞬间逼出团闪烁火焰在他眼底一晃。
小二明白他们是“自己人”,连忙让开让人入内,一边殷勤地解释道:“对不住,爷,最近官府的来了好几次,要查里头有什么违禁品……我们也是谨慎起见,这不,最近西极山那边完事儿了,人多嘴杂的。”
萧白石记起来了,父亲是提前回翠微山的,而论道大会的确要到这时才结束。
牧禾言简意赅:“三间房。”
小二顿时露出为难的神情:“这……真没有三间了,只是没开灯,那些个人物神通广大,习惯也怪不爱开灯。不是我们故意不给房,您几位谅解一下……”
“那两间总有吧?”萧白石好说话,得到答案后从怀中拈出一锭银子塞给那小二,“两间上房,最好挨在一起——师兄,我和应长风一起住。”
牧禾露出颇为意外的表情,但没有反对。
小二得了这句确切回答,眉开眼笑地收好了银子带他们上楼。
临街的一面,因为结界不算太吵闹,听不清街上的喧哗。萧白石第一次住客栈,对什么都好奇,刚进了屋就四处打量。
红雀也是初次离开翠微山这么远,兴奋地跳到灯架顶端扑扇翅膀。
相比起一人一鸟的初来乍到,应长风则冷静得多了。
他抱着一把从牧禾那要来的木剑,盯着小二不放,沉默着,目光冰凉又直白。小二在这种眼神里打完热水、说完一大串热情洋溢的套话,已经头皮发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