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夏薰甚至无法分辨,祁宴这幅看似深情忧悒的面孔,是不是出于伪装。
他放下茶杯,起身离去。
回到客房,夏薰取出多余的一套被褥,铺在地上。
祁宴进来时,他正准备合衣躺下。
祁宴走到桌前,把提着的食盒放下:
“……刚才没吃饱吧,我去街上买了几样点心,你过来尝尝。”
夏薰没回头:
“我饱得很,请中书大人自便。”
祁宴停了停,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们打个赌吧,如果你赢了,你就睡在地上,如果我赢了,你就到床上去睡。”
夏薰嗤之以鼻:“无趣!”
祁宴坐到桌前,倒出一点茶水,沾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然后对夏薰说:
“我赌我写的这个字你不认识。”
明知是激将法,夏薰还是上钩了。
他几步走过去:
“你当我没读过书吗?!我——?”
祁宴写了一个“洩”字,问他:
“那你告诉我,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夏薰确实不认识,愕然愣住。
祁宴难掩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认识。”
夏薰恼羞成怒:
“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些什么??”
祁宴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最后居然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止住笑,他指着这个字对夏薰道:
“如果你小时候肯花心思好好背书,今天就不会输了,这个字《左传》里有,就出自你抄了五十遍都没背下来的那篇。”
夏薰想起来了。
他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照旧翻过围墙,去找祁宴。
他脸上受了点伤,两个膝盖也肿了,走路一瘸一拐。
祁宴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夏薰憨憨一乐:
“没事!就是摔了一跤!不碍事!”
祁宴让夏薰坐下,找出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以后,涂抹在夏薰的膝盖上。
他的膝盖红红紫紫,一片斑驳,看着惨兮兮的。
祁宴手上加了力气,在他最肿的地方用力揉搓,想要把那块淤血揉散。
夏薰吃着祁回剥好的石榴,一动不动让他按。
过了一会儿,祁宴忽然问:
“不疼吗?”
夏薰马上卖惨:“当然疼!可疼了!”
祁宴看着很心疼,又实在好奇,问:
“那我按得这么用力,你怎么一点都不喊痛?”
夏薰眨巴几下眼睛,无辜地说:
“叫唤几声也不会变得不痛啊,而且我习惯了!我经常受伤的,比较能忍疼!”
祁宴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有些复杂,夏薰看不懂。
按完两条腿,祁宴收好药油,再次问起:
“你怎么摔的?把自己伤得这么重?”
夏薰为了搪塞过去,往祁宴手里塞了一大把石榴。
“快吃啊!一点都不涩!这可是你买的,再不吃我要吃光啦!”
祁宴盯着他的脸,思索着将石榴放进嘴里。
一盘石榴果肉分食完毕,祁宴用手帕擦掉夏薰脸上红色的汁液:
“我想了一夜,还是觉得,一个木水车作为你的生辰贺礼,着实过于简陋,今早我备了新的礼物给你,就在外面,你自己去看吧。”
夏薰顾不得膝盖疼,激动地站起来:
“什么什么?是什么东西??”
祁宴说:“是锦鲤。”
夏薰很喜欢锦鲤,夏府湖中也养了。
只是他住的院子很偏僻,离湖水恨不得有八里远,而且观湖的长廊在他爹娘院中,他根本不敢进去。
认识祁宴以后,他最可惜的,就是祁宴家中那片干涸的湖。
要是蓄满了水,能养多少锦鲤。
得知祁宴送他锦鲤,夏薰开心得都要跳起来了:
“你怎么有钱把湖水灌进来了??”
祁宴摇头:
“我当然没有那么多钱,但买个鱼缸,再养上几尾锦鲤,我还是能做到的。”
他示意夏薰看廊间,那里有一个崭新的鱼缸。
“你去数数,鱼缸里有多少条红色的鲤鱼?”
夏薰兴高采烈冲过去,拨开水面上的睡莲,赫然见到十几尾鲤鱼。
它们个头都很小,还没有长成,但对夏薰来说已经足够珍贵。
他不停拨动水面,惹得小鱼游来游去。
韶波站在屋里,面无喜色,她忧心忡忡,又愤懑不平。
祁宴早就看出来了,他把夏薰支开,就是为了问韶波:
“你家公子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韶波嘴一扁,眼眶里顿时盈满眼泪,带着哭腔对祁宴说:
“我家老爷太偏心了!二少爷成日不学无术、花天酒地,老爷从不过问!我们小少爷不过就是做些木工手艺,他就是看不顺眼!天天寻由头找他麻烦!心都偏到姥姥家了!”
夏薰不喜欢读书,尤其不擅长背文章。
前些天夫子教到《左传》,布置了一篇古文,让弟子们回去自行理解背诵。
今日学堂上抽查,夫子问夏薰,对那篇文章可有自己的见解。
夏薰没说出来。
夫子又让他背诵一段,夏薰背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
夫子一怒之下,罚他抄五十遍。
夏薰回府后,伴读小厮将此事告知夏弘熙,夏弘熙大发雷霆,跑到夏薰院里兴师问罪,正好赶上夏薰在摆弄那些小木件。
一怒之下,夏弘熙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不学无术、玩物丧志,还罚他去跪祠堂。
韶波愤慨道:
“午饭都没吃就去跪着了!一直跪到刚才!膝盖就是跪肿的!根本不是摔的!”
祁宴低着头不说话。
韶波向他告状:
“您没瞧见吧?小少爷眉骨上还有一道口子,那是老爷用油灯砸的!他不想被您看见,刻意用头发遮住了!”
祁宴看向夏薰。
落日余晖中,夏薰扒在浴缸边,开心地逗着锦鲤,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从小锦衣玉食,没有任何烦恼。
祁宴想了想,朗声问:
“夏薰,你的眉毛怎么也受伤了?”
夏薰故技重施:
“摔的!跟膝盖一起摔的!”
祁宴和韶波对视一眼,又说:
“夏薰,你身上的伤都是你大哥弄的吧?”
夏薰戳着睡莲的叶片,毫无所察:
“怎么可能!我大哥虽然不喜欢我,可他从不欺负我,这都是是我爹——”
他发现自己上了当,陡然闭嘴。
一回头,正好对上祁宴责怪又心疼的眼神。
他一看就明白,祁宴什么都知道了。
他慌慌张张想要圆谎:
“不、不是——你听我说——”
祁宴责备道:
“都这样了,你还想瞒我?”
夏薰放弃般叹了口气,别别扭扭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韶波告诉你的?哎呀,我不是让她千万别告诉你的嘛!我也不是故意瞒你,主要是……觉得有点丢脸,这么的大人了,还要被罚跪,实在是……”
他越说声音越低,赧然得脸都红了。
祁宴朝他招手:
“过来。”
第22章 浮桂棹
夏薰慢腾腾走过去,在祁宴身边坐下。
祁宴问:“夫子考的是哪一篇?”
夏薰说是《隐公元年》。
祁宴说:
“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的母亲姜氏不喜欢他,偏心小儿子,后来甚至——”
夏薰急道:
“我知道它讲了什么!我虽然背不下来,可我看得懂!你不要小瞧我!”
祁宴温和地说:
“我没有小瞧你,我没觉得你会看不懂,我认为你只是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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