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动手指,太监立刻将圣旨送给祁宴观阅。
祁宴一目十行,迅速扫过敕令内容,只看了几眼就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的意思相当明白,他要斩草除根,将夏家众人全数斩首示众,一个不留。
祁宴合上圣旨,交还给太监,脑中飞速运转,在几个呼吸间组织好对策:
“陛下,臣有一请,望陛下允准。”
皇帝头都不抬:
“怎么?你觉得朕处罚得轻了?”
祁宴头磕在地上:
“臣不敢,臣只是希望……希望陛下能免去夏弘熙两个儿子的死罪。”
皇帝有些意外:
“朕以为你恨毒了夏弘熙,巴不得朕灭他九族,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心软了?”
祁宴沉声道:
“臣仔细调查过,夏家三子夏薰实乃庶出,在家中并不受宠,夏弘熙不可能将漕运之事告知于他,而且他只有十六岁,按照年龄来说,他也不可能与夏弘熙共同谋划、利用漕运以权谋私,所以臣敢担保,他对夏弘熙的罪行绝不知情,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的表情渐渐凝重:
“那他长子夏闻呢?难道也不知情?”
祁宴再叩首:
“臣查实,夏闻乃夏弘熙亡妻所出,在朝堂上并无建树,也没有在漕运司任职,所以臣想,他大抵也是清白的!”
皇帝把笔一扔:
“荒唐!简直胡言乱语!你的意思是,夏弘熙的儿子全都是无辜的!罪是夏弘熙一个人犯的,要罚就罚他,不要牵扯他人对吗?!那朕问你,夏闻夏薰二子是不是从小生长在夏府?吃穿用度,是不是皆由夏弘熙提供?夏弘熙的钱哪儿来的?还不是从漕运里贪来的!就算他儿子对此事毫不知情,他们身上穿的每一匹布,吃的每一粒米,全都是夏弘熙贪来的!夏弘熙全家上下所有人花的钱,没有一分不是出自朝廷的官银!现在你告诉朕!他们二人到底无不无辜的?!”
祁宴把头磕得哐哐作响,额前渐有血丝渗出:
“陛下!陛下所言绝无错处,可臣也想问陛下,如果夏薰能选,他会选择当夏弘熙的儿子吗?无论陛下如何处置夏弘熙,都是他罪有应得!可臣相信陛下是明君,赏罚分明!定不会下达罪刑不相当的处置!让只犯了轻罪的人白白丢了性命!”
皇帝眼睛一眯,陡然生出许多怀疑:
“祁爱卿,你今日专门来为他们两个求情,是不是……收了他们什么好处?!”
祁宴坦然解释道:
“陛下!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收了夏家人的钱,替他们说情,唯独臣不可能!夏弘熙害死我爹娘和兄长,与臣之仇不共戴天!臣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臣今日所言,只为保陛下贤君之名!否则臣大可接下旨意,只待明日看夏家人人头落地!何须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违抗圣意?!望陛下明鉴!”
皇帝的表情阴晴不定,祁宴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如此行事,又不得不让他怀疑他的真实动机。
半晌后,皇帝开口,同意放夏家二子一条活路。
“朕可以不杀他二人,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有,如果朕发现你与那二人暗中有任何牵扯,朕便会立刻连你们三人一同处死!”
祁宴朗声答道:
“请陛下放心,若我与夏家二子有任何牵连,无需陛下治罪,臣自来领罚!”
皇帝叹了口气,重新拾起笔,把注意力转向手里的另一封奏折:
“……行了,你下去吧,明日你亲自带兵,取夏弘熙的人头来见朕。”
祁宴最后磕了一个头:
“臣领旨谢恩!”
祁回等在廊下,见祁宴出来,立刻上前搀扶。
走近一瞧,才看见祁宴额头有血丝,他惊问:
“大人,方才如何??事情办成了吗?!”
祁宴半靠着祁回,长长吁一口气:
“……成了。”
祁回找出帕子,为他擦拭额头的血迹。
祁宴按住手帕,抵在额间,如释重负:
“夏薰的命……暂时是保下了。”
第55章 横江渚
第二日清晨,卯时二刻。
再过一会儿,夏薰就要回夏府了,他举着缠满绷带的手,正乐乐呵呵吃着早膳,还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祁宴看他一派天真,胸口陡生钝痛。
他明明做好万全的准备,真到图穷匕现的时刻,心底突然涌起恐慌之意。
就连夏薰摔上一跤,祁宴都心疼得要命,如今却要亲手把他送进大牢,送上前途叵测的流放之路。
祁宴不敢想,真相大白后,夏薰会用怎样的眼神看自己,在漫长的三千里流刑中,他又会经历什么。
恐惧愈发浓烈,祁宴的呼吸都乱了。
他不停安慰自己,他的计划没有漏洞,只要忍过这几个月,他就能平平安安将夏薰救出来,到那时,他自会向夏薰解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求得夏薰的原谅。
然后,他们二人就可以安稳地活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往事横亘在他们之间。
祁宴缓了口气,拍拍椅子,让夏薰坐到他身边:
“你头发乱了,过来,让我帮你梳好。”
夏薰乖乖坐下,祁宴拿起梳子,仔仔细细拂过他的发丝。
趁夏薰不注意,他悄悄剪下他一缕头发,藏在袖中。
他想,都说发上蕴含着精魂,如若有这一缕头发留在自己身边,今后不管夏薰走到哪里,都能与他重逢。
“好了。”他柔声对夏薰讲:“梳完了。”
夏薰顶着他梳起的发髻,走进夏府大门。
两个时辰后,当他再度走出时,已是家毁人亡,他身戴镣铐,被押进囚车,而祁宴骑着马,迅速消失在街角。
祁宴不能停下,只要一停下,冲动就无法克制。
如果不是多年的仇恨锻造了他的意志力,他早就冲到夏薰身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劫走他,带着他浪迹天涯。
他死死攥着缰绳,牛皮做的缰绳坚硬无比,在他掌中勒出道道血痕。
他心痛如刀割,可到底没有回头。
夏薰下了大理寺诏狱,和夏闻一起,等待皇帝宣布对他们的处罚。
这短短的十几日,是祁宴一生中最为难熬的日子,他寝食难安,坐卧不宁,连口水都喝不下,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祁回看不下去,对他说:
“大人,您既然如此担忧,为何不去看望夏公子呢?您连面都不露,夏公子定会认为您从始至终只是利用他,对他没有半点狠心,日后就算他安然脱身,也会对您心生怨怼,怎能心无芥蒂地与您相处下去呢?”
夏弘熙死后,祁宴立刻被封了官职,祁回不再叫他公子,改口称大人。
祁宴痛苦道:
“你以为我去见夏薰一面,他就会轻而易举地原谅我,就会相信我对他是真心吗?当我选择杀死夏弘熙的时候,就相当于斩断了他对我的全部情谊!可不杀夏弘熙,我如何对得起爹娘和兄长?如何能在这世间自处?!我的进退两难,无人能感同身受!我的心痛,又有谁能体会半分?!”
祁回还想再劝,祁宴又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眼睛正紧紧盯着我,他随时都在考察我的忠诚,我却在这个关头,亲自到牢里去见杀父仇人的儿子?陛下早就怀疑我是存了私心,才求他放过夏薰和夏闻,如果此事坐实,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这段时日的盘算也就前功尽弃!为了保住夏薰的命,我就是在心痛,也只能忍下,以图来日!”
祁宴说得痛心疾首,祁回忍不住湿了眼眶:
“属下明白……大人的难处,属下都看在眼里!只是……属下仍有一事不明,护住夏公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保下夏闻?”
祁宴叹道:
“流放之路困难重重,死在路上的人不计其数,夏薰孤身一人上路,谁来照顾他?我思来想去,能一路照应他的人只有夏闻,夏闻此人正直有担当,且与我爹娘之死无关,我何不放了他,让他陪夏薰一同前往流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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