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粗鄙,不太懂茶道。”洛汲端详边上烹茶的小炉子,忽然道:“这茶叶像是夷州产的,毗近东南,南方盛产嘉木,《茶经》所言不虚。”
东南,虽病居在家,但阁老并非不知天子想从东南募粮的想法。募粮与否有待商榷,捎带着查个账才是真完蛋,浙地的官员着急,一日三封书信来探听,郑士谋略略抬眉,不动声色放下茶盏。
洛汲嗫嗫着:“老师?”
郑士谋眸色深沉,针束一般密集扎在了洛汲的身上:“你也来问?”
“学生不是!”洛汲伏在地上,鲜亮的袍子压得打皱。
“起来!都是在御前说得上话的人了,成何体统!”郑士谋先是不耐,倏地收了怒意,懒懒倚在软枕上,困倦地阖眸,“有什么好问的?这瘟疫闹的,都显形了。我问你,陛下为何想从东南下手?京城就有储备粮,京中王公大臣也不是什么铁公鸡,拔他们的毛易如反掌。你该问问浙地那些蠢货这些年私囊里有几成是送进宫的。”
阁老急气稍缓,轻轻咳嗽:“去年的蝗灾,今年凌灾,天灾哪里是我们能控制的,还是那句话,陛下此刻想要什么,雪中送炭不就得了。每一年的税,每一年的‘敬’,也不全是在咱们手里握着。虽然是改朝换代了,可代代旧臣扶植新人,陛下要想办事,就不能离了咱们。”
“只有两条,把嘴关严实,莫逾矩。你们名下有多少铺子田宅,我是不清楚,现在风声紧,别不舍得。少惹事,高升的日子还长着呢。”
洛汲讪讪地爬起来,说了声是。
郑士谋斜眼乜了他身上的袍子:“这身衣服倒精神,坐好了,别辜负了制衣人的心意。”
洛汲默默跪坐好。
“是你夫人做的吧?”
“......是,针脚粗陋,让老师见笑了。”
“你命好,娶了这么个好妻子,”郑士谋缓慢地移动眼珠,把视线投向层叠交错的窗影之外,“黎儿也到了嫁娶之年,不知道有没有好福缘。”
洛汲愣了愣,轻轻抽了ko气。
他走之后,郑黎儿才把药碗端进来。两人在门外遇上了,洛汲匆匆看她一看,不言语地拱个手,匆匆走了。
郑黎儿知道阁老是什么主意,瞧也不想瞧,像是遭人折辱了似的一咬牙,把一点恨全咽下去,云淡风轻地叩响门,慢慢步入。
“爹,到喝药的时辰了。”郑黎儿敛着眉,一身环佩叮当,从画里出来的人物似的,停在矮榻一侧。郑士谋动了动,从锦绣堆里撑起上身,小孩儿样的皱眉:“喝药喝药,把病养好了,要看我们黎儿出嫁啦。”
郑黎儿微微动容,捡了软垫,就坐在榻脚旁,倚着软塌,轻轻给郑士谋捏腿。
“这么些年过来了,听你叫‘爹’的时候都没有今年多。从前不让你叫爹,是怕有心人听去害了你,我常想你这个孩子心事重,怕要因为这事怨我了。”郑士谋喝了半碗,有些困乏,暂时搁置了,用玉勺轻轻搅动。
“给你寻夫婿,也是怕你将来受穷受苦。府里走动的人多,能不能出息,我还是能看出来。庭瑞是我的学生,他不会负你的。”
郑黎儿的手腕顿了一瞬,复又轻轻落下。她听见自己嗓子里溢出虚浮的一声“嗯”。
喝完了药,阁老从边上小几寻了喂鸟的细勺,舀了些食儿,凑近了鸟笼去逗弄。
这红鹦哥也是奇了,自打阁老那日昏迷回府之后,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仆役干脆弄来鸟笼和细脚链,把鹦哥豢养起来,总归赌场也有阁老的势力在里面,全当是孝敬了。鹦哥倒是会说吉祥话,也常逗得病中的阁老欢心。
郑士谋捏着细长的食勺喂了一阵,心情颇佳,回头对郑黎儿道:“这小鸟机灵,送与你作伴吧。”
郑黎儿怎敢忤逆,乖乖让人接了笼子,一路回了房中。
她郁郁倚窗,脚边数团揉皱的纸笺,写的都是惊动世俗的混账话。那红鹦哥就在笼子里扑腾,细细的黄金脚链“哗啦”有声。
她的情郎带不走她,她要嫁的是一个妻女俱全的有妇之夫。但阁老的养女怎能做小,那原配的位子坐不久了。强点鸳鸯配,成就一段荒唐姻亲,将来嫁做人妇,可有这鸟儿一半快意?
郑黎儿呆坐流了半晌眼泪,忽然起身,取了金锁钥,抽噎着打开笼子,把那鹦哥放了出去。
寂寂月色下,扑腾的鸟翅声尤为清晰。郑黎儿han着泪:“你走罢,莫像我!”
鹦哥飞了一阵,落在半人高的木架上“喳喳”有声。她不知道暗影里一片黑雾潜伏多时,咕嘟着嗓子,朝那鸟猛然一扑!那鸟半点声音发不出来,惟剩一根细瘦的鸟腿残存,鲜血片片。
郑黎儿脸色惨白,窗外一双寒光乍现的野狸眼睛与她对望了一阵,轻巧越过院墙,不知所踪了。
洛汲回到家,屋门还未关,就快宵禁,路上看不到行人,仆役把主人迎进屋里,端了热水进去。妇人方氏安抚了两个女儿睡下,过来侍候洛汲盥洗。
热巾子敷在洛汲后颈子上,他喟叹一声,握住方氏的手。方氏少女时做绣娘,指尖生着薄茧,后来洛汲在外任官的时候常做绣活赚钱,如今这茧也未消。
方氏淡笑,握着丈夫的手掌:“怎么了。”
“想起我们少年时,有一回你给我缝枕套,绣花针没拔,给我脸上划了两道ko。我还没说什么,你一见就哭,反倒是我来安w你。后来我上衙,有人问起,扯谎是野狸挠的。”
洛汲说:“那是我头一回撒谎。”
“怎的忽然说这个。”方氏替他抽了簪,发髻放下来,缓缓揉着洛汲的太阳xu。
洛汲呼吸一顿,蓦地重新握住方氏的手:“别走。”
“......孩子们才睡着呢。”
洛汲盯着斜侧支起的铜镜,模糊的两团人影逐渐被油灯时大时小的火舌ti‘an得看不清形状:“我今日,去老师那里了。”
方氏怔住,抽出手,没说什么,她一直是个聪慧的女人。洛汲感到一种茫然无措的凄凉,热巾子也凉了,他没叫仆役,自己端了水盆,缓步跨过门槛,方氏捏着绣帕追出来,浓郁昏沉的夜色皴染了她的脸颊,屋里照出的光给她脸颊晕上一层胧然的边。
“老爷要是想,就娶个小的吧。”方氏扶着门框,对他低声说。
洛汲步履停下了,水盆里的水微微晃荡起来。
他听身后那妇人语调寻常,不缓不急:“这么多年,也没能给你添个儿子。你娶个小的吧。”
洛汲跨步走开了。
隔天东南布政使上书,民间募粮,又从各地的药商那里购买了药材,用以送往南关。皇帝大喜,三百里加急驰援南关城。
户部侍郎洛汲之妻杀女后随人私奔的故事,湮灭在瘟疫带来的巨大波澜里,显得不那么招人注意。
第88章 人命
梦魇一般的洪水从陆地退下去,紧接着是泛着腐烂死尸气味的酷热。
连着几天没有一片云飘过南关上空,知道此处闹瘟疫似的。太阳光直直投射在地面上,把死亡的臭气发酵得无孔不入,不断有病人从封闭的民居中被找到,更多的是尸体,死绝户了。
去疠所日亡数百人,焚尸坑不够,发臭的尸身堆在坑边,蛆蝇四布。人心比城防还摇摇欲坠,官府安抚了各乡的耆老,可惜指望他们能够上行下效比登天都难,守备军态度强硬,从一户又一户百姓家里强抢出病人,送至去疠所。
军营的情况不容乐观,接连死了千来个士兵,他们的生前和身后一样寂寂无名。死人的甲衣也来不及除,堆在平民的尸堆中一起化为瘟疫的劫灰。冉槊亲自送走他们,在淋了火油的尸堆中投下火把,站在焚尸坑前窝囊地皱眉。
“没死战场上,全折在这了,他奶奶个腿。”冉槊迅速地揉了一把鼻子,微颤的语气暴露了他的心绪。
富戍廷没什么表情,他紧抿着嘴,半晌才轻声说:“男儿志在报国,为护一隅身死,也算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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