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交情不足以让这句话出ko,温旻懂得人情世故,咽回了肚里。
人要往高处走的,众生百业,无不是以此生枝展叶,可那都是奔着活路去,眼前这人已经为自己铺了一条死路,全然无知往上奔呢!温旻胸ko有些发紧,他见过那双眼睛里的光,不该是这样的。即非孤山林处士,至少是那梅根残雪,不该是汲汲营营追名逐利的投机之辈。
区区蚍蜉,妄图撼动参天巨树,死了也不顾吗?权势有什么好的?可温旻忘不了那一眼,不希望这样的人陷入泥淖,因此总想帮持一些,可现在呢,究竟是怎么了?
他全然会错意了,商闻柳也不晓得他的心思,更没想把故去县官是自己多年好友的消息大肆宣扬,只是叨叨地念:“是下官自请去云泽县,查明县官被害一案。”
小院子里谁也没说话,商闻柳没动,双手在袖子里捂着,一个冬天过去,肤色养得雪样的白。他人瘦,配上这样的肤色倒显出一些孱弱,好像风来便会倒地。眼下还有些青,是这两日睡眠不好的结果,眼角翘着,眼珠han了一些水光,反而透出些微怯的情态。衣裳是士人间流行的道袍,竹青色的,松垮披在身上,修长脖颈伸出来,不至于太细太瘦弱,白嫩嫩的露在风里,两摆的暗褶露出来一小片,欲语还罢,犹抱琵琶半遮面。
温旻犹自怀着怒气,居然就这么不知不觉把商闻柳上下扫了个遍。
“指挥使特意前来,是有什么指教?”商闻柳像是看出来温旻的不悦了,还是柔柔好拿捏的样子,温旻却在这一声里败下阵来。
指挥使按着刀,他的确是来指摘来责问的,此时却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
温旻背过身,冷冷抛下一句话:
“武释会随你同去。......他是可信之人。”
怕听到院内的回应似的,指挥使长步一跨,抬脚过了那道莫须有的门槛,倏地没影了。
皇宫的圣旨很快拟好。
休沐第二天,刚点过卯,大理寺迎来浩浩荡荡一队人,为首的松湛穿一身煊赫的大红贴里,金线隐隐走在蟒襕里,内宦昂首瞧着满衙跪下的落魄士人,细白的手一抖,明黄圣旨落在手里,轻轻展开,宣读起来。
商闻柳跪在傅鸿清身后,看着圣旨送到傅鸿清手中,再递到他面前。
那漂亮精神的内宦笑吟吟说了声:“贺喜商大人了。出宫时顺道过尚宝司,陛下嘱咐给您带了符牌和出京用的临时水牌,请商大人查阅。”
符牌是用象牙制成,上书御赐五品淮南道监察使,侧边楷刻了一行小字:出京即用。
商闻柳看他身后跟着一大列青贴里的小太监,再后面是黑压压的锦衣卫缇骑,排场极大。他有些眩晕,凝神望着手上的牙牌,“五品”两个字几乎烧热了他的眼睛。
往后的路上,他还有机会再触碰到这样的符牌吗?
又或者说,此一去,他还有“往后”吗?
忘了是多少年之前,继父的字画摊子被过路的官差蛮横掀翻,他蹲在父亲身边,抹眼泪骂道要做官将这些横行霸道的坏蛋统统关进牢里。
“官岂是这么好当的,除了满腹诗书,还要为天下先,可是便是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呀。”父亲俯身收拾被马蹄践烂的画,轻声细语的,像是在倾吐自己的感怀,“我儿有此壮志,为父何其有幸,可是人生数十年,很多事说不好。立志于此,却往往落身与他处,风景依稀似去年,人却不能。”后面再说了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
垂髫的孩子能懂什么,全当是大人的推辞,过后依然一心想着科举做官惩奸除恶。
直至如今——
今时今日与往年往日,心境全然不同了,父亲的话便好像半知半解懂了一些。
商闻柳收回思绪,沉甸甸地牙牌还在手上握着,宣旨太监那乌泱泱的一队早就走了,大理寺恢复那副门庭萧条的模样。
“陛下身边的太监果真不一样,瞧那看人的嘴脸,把咱们当什么了。”钟主簿坐在他身边叨叨。
商闻柳恍惚地回应,钟主簿也瞧出他的异样了,以为是伤心过度,也没吱声,叹ko气给他拍背。
早先同僚就来w问过一遍,这时候也接了旨,商闻柳本该回去拾掇行礼准备出发了,他还是没懂,愣愣坐着等谁。
陆斗没见着人。
刚才接过圣旨就一直不见人影,一天下来只留个匆忙的背影给人看。商闻柳对他有愧,一直想道歉,却不知怎么开ko。
眼看到了下衙,陆斗找上来了。
他气没喘匀,官帽也歪了,露出网巾的一部分。身后跟着一个老头,半百年纪,胡子修剪得飒爽,双眼似钩面色红润,颇有些道骨仙风。
商闻柳惶惶地站起来:“犹敬......之前是我对不住你。”
陆斗瞧着他,脸绷了片刻,终于放松下来,眼睛还虎着瞪他:“你还知道对不住我,你家门ko也忒冷!”
商闻柳缩着肩膀,没好意思说话。
“做这决定也不和我们大伙儿商量,擅自就起行了?咱们共事虽不久,可也不至于生疏到这种地步!你糊涂!”陆斗忿忿地发泄了一通,忽然哽住了,他重重的吸了一下鼻子,请过跟来的老人。
“这是尤先生,以前在县衙干仵作的。我把他请来,跟你一起去云泽县。”
“这......”商闻柳没想到陆斗临时给他塞个人,原来这一天陆斗找不见人,是为了这个。
尤先生略略颔首,由着陆斗介绍。
“尤先生有大义,听闻你的事情,一定要我给你引荐,这次云泽县之行,他刚好可以勘验尸首,云泽的县衙指定是不能信的了,有尤先生在,事半功倍。”
商闻柳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开ko时已经有了鼻音:“犹敬!”
陆斗嫌他酸,摆手表示不必言谢:“还有......随行的锦衣卫,你可要跟牢了,千万别落单。”
说到锦衣卫,倒是提醒了商闻柳,他忽然有些结巴,对着陆斗问:“还有一事......犹敬门路多,可否帮我伪造一块身份文牒?”
第30章 行路
第二天,商闻柳鸡鸣就醒了,披发在窗边呆坐半个时辰,白昼的时间逐渐变长,好像没有过多久,天就亮了。
檀珠从隔帘的小间起来小解,揉着眼睛以为见了鬼,脚下一绊连拖带拽掀翻了刚搬来的花盆。
商闻柳没法笑出来,换上官袍,临行前还是依依嘱咐。
大理寺辕门之下,武佥事穿了御赐麒麟服,一身大马金刀英姿飒爽,像团烧着的火,身后一列肃容的兵,上值的同僚几乎都是绕道走的。
温旻手下这些人还真都是一个样。
尤先生已经到了,领了一匹马等他,商闻柳望着那一队缇骑的人马,心里默默盘算。此行再没有别的文官,皇帝特赐准许锦衣卫随行,这是莫大的殊荣,据闻指挥使温旻亲自点了二十来个骁勇的兵,眼下这些人站成一列,看着不太好相与。他现在暂领五品监察使,要怎么行使权威,还要看途中的情形。
轿子行路太慢,商闻柳就地遣散了轿夫,弃轿骑马,一队人走在路上过分招摇,到了城门ko,城门的管事太监点头哈腰送他们出了城。
商闻柳骑在马上回望,见城门牌匾愈来愈小,那座宏奇壮阔的皇城也渐渐只剩一排青灰城墙的影子。
他扯起马辔头,催马前行。
武释在前面打头,回头一看后面那位钦差大人,骑着马,不紧不慢跟着,跟他一道的那个老头也是老神在在,发丝也没乱一根。出了京,无人管束,就是他们的天下,小队里的兵有意看笑话,骑马一会儿快一会慢,想给这位弱不禁风的文官一个下马威。
——没别的,在京时被文官压得太狠,借机会出气罢了。
反正也死不了人,武释没有阻拦的意思,由着手底下的人胡来。
本朝文武两派仇怨由来已久,寻本溯源,估计可以追溯至太宗朝,天下初定的时候。前朝黩武放任藩镇独大,国灭身死后,群雄并起,数年兵燹敲尽黎民膏血。自大梁定国,太祖太宗两朝分权武将,以文臣制衡。没有想到越到后来,这制衡的初衷便偏到了姥姥家,儒学根植人心,历代先帝的屁股全歪去了文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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