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下(43)
肖卓铭比划了一下手势,问林城:“还要和你的朋友讲两句吗?”
林城说:“刚才在外边不是讲过了吗?我们聊得很好呢。”
“哦。”肖卓铭点点头,转向对讲机,“你可以挂了,督察官。”
“等一下。”林城又说道,“我还有一件事。”
肖卓铭的目光移了回来,看到林城正想从枕垫上抬起身子,上手去帮了他一把,然后整理好插在他喉管里的辅助呼吸器。冷冻舱旁边吊着的输液管晃了晃,一瓶药快输完了,肖卓铭把通话转移到林城耳机上后就去给他换了一瓶新药。林城搭着手,他身上很多地方都插着细细的管子。他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睁着眼睛,好像是这些管子把他身上的血肉都吸干了似的。
符衷和林城打了招呼,他听到林城咳嗽了两声。林城喘了两口气后觉得可以说话了,才开口:“我什么时候能下去?”
“你是说下到地面来吗?很快了。现在肖卓铭医生返回地面的权限被禁了,不过我很快就会解决这个问题的。不用担心,到时候肖医生会把你带下来的。”
“很快是多久?”
“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几天。不会太久的,你只要躺下去睡一觉,睁开眼睛就发现你已经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了。”
林城的下巴紧绷了一下,然后又咳嗽起来,肖卓铭帮他调整呼吸器的收缩频率。林城的耳朵因为憋气和呼吸不畅而涨得通红,这颜色在他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有点吓人。
符衷知道自己现在插不上手了,肖卓铭会处理好一切的。办公桌上的加热器把他的手烘得有些热,但屋里的暖气仍旧只有薄薄一层,玻璃上的冰晶刚刚被清除掉,现在又覆上了几扇。符衷画完最后一笔,他把手放下,关掉了加热器。对面的窗台上摆着一个易拉罐,符衷能从最里面一扇凸窗和外头信号塔的夹缝中看到一小条大冰架。
看了一会儿画,耳机才重新传出林城的声音:“肖医生说我起码还得再观察一星期,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这简直是个奇迹。我不会被强制清除的对吧?”
“当然不会,只要你不想那就没人会来把你抓去集中营。我们这儿必须要有个黑客,你就是黑客中的史蒂芬·霍金,除掉瘫痪的那部分。”符衷说。
“拜托,老兄,我的正经职业是执行员,我才不是什么黑客中的史蒂芬·霍金!”
符衷用拇指擦着纸上的墨水线,指头上留下了一小块黑色的墨渍:“你现在不是执行员了,他们认为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适合做这份工作,把你暂时移出执行员名单了。”
“什么?”林城的身体动弹了一下,表示他现在情绪很激动,肖卓铭看到监护仪上的曲线在剧烈波动。
“你现在不是执行部的正式成员了。”符衷说,“现在是七月,你在冷冻舱里睡了整整三个月,当然就把你移出执行部了。哦,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时间局的《条例》也改了很多。”
“咱们进局的时候不是才改过一遍吗?还要全本背诵,完了还有什么操蛋考试,我只拿了B。”
“但它现在又被改了,一切都为了黑洞危机和人类未来服务。有空了你该找来最新版的条例好好看看,你会发现离开时间局是个明智的选择。”
林城看着顶上的天花板,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他需要花上几分钟来接受这个事实。世界大变样了,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一百年。观察室的天花板上亮着灯,警报器镶在灯座旁。自从林城醒来之后,他每天睁开眼睛就只能看见这几盏灯,还有警报器。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掉进了时间的缝隙里,他在被什么东西融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这样漂浮着,一切都很虚无。
一会儿之后他收回思绪,林城知道现在得走一步看一步。肖卓铭在旁边的柜子前面整理试剂盒,然后把不必要的仪器都关掉,她得准备着把观察室弄出主机存放处,然后找个新的实验室。林城感觉很累,他还发着低烧,眼皮又热又烫,像两把烙子靠在了一起。林城长长地呼吸着,他想闭上眼睛休息,但决定最后再努把力:“把我弄出执行部是你和我爸合伙搞出来的吧?”
符衷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因为事实就是这样。林城整具身体都放松地躺在松软的枕垫上,他一直沉默,符衷只能在耳机里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声,以此来判断林城现在至少还活着。
“到时候再见吧,七哥。”林城最后说。
“嗯,再见。”
“跟魏山华带个话,就说我会一直想念他的。”
“他也一直很想念你。”
林城笑了,又像是没笑。他说:“那最好不过了。”
符衷挂断了电话,但他没把耳机取下来。他拿起手机看了看锁屏壁纸,他看到了照片中的季垚,还有他身后的蔷薇花。符衷每天总要看看这张照片,他总能从照片中发现许多了不起的东西。
纸上的墨迹全都干了,关掉加热器后的桌面渐渐冷下去,再过几分钟它就要冷得像一块铁了,这种地方留不住一丝温暖。符衷把那张纸撩起来,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画面中那个长着鹿角的狼头正被一条毒蛇紧紧缠住,蛇眼中露出凶光,张开的蛇嘴里露出信子,正和狼牙在较量。
这幅画让符衷看了很久,他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图案中两只动物的眼睛,他在这眼睛中看到了刀锋和快意。他再次确认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何意义,他得时常提醒自己要注意前进的方向,就像水手从睡梦中醒来,不管是从睡眠还是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醒来,就必须去看看他的罗盘主方位。即使不在惯常的航线内,至少也能保证航行方向是正确的。
他瞥过眼梢看了看时间,分针正指向整点。符衷最后捻了捻纸边,然后将毒蛇与狼揉成一团,轻飘飘地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他坐直身子,把笔帽盖好,接着他就闻到冷冽的、若有若无地飘在房间里的墨水香味,这香味来自于旁边的墨水池。在墨水池前方镶着一块金属铭牌,上面刻着“尊敬的席简文同志”。
这下他从籍籍无名的0578变成受人尊敬的“席简文同志”了。
符衷的视线在那块铭牌上扫了一下,没有过多停留。他是谁他自己知道,受不受人尊敬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符衷取下搭在扶手椅上的大衣外套穿上,关掉办公室里的灯后走出了门。他想去吃顿晚饭,不过在这之前他决定到医疗部去一趟,不知道几小时前那个被他按进比萨饼里撞断了鼻梁骨的坏家伙怎么样了。符衷想起他就想起了凤尾鱼比萨饼。符衷最讨厌凤尾鱼。
医生从病房里出来,隔着一层防护玻璃对符衷说:“他被感染了,目前还没出现症状。”
这个回答让符衷很满意,不过也只是暂时的。符衷站在防护玻璃外面,他看到有人从病房里出来,两个护卫押着一个被套上了病号服的人走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医生。符衷认出了那个病号服是谁,他脸上的比萨饼酱料倒是被洗干净了,鼻梁上打着药。这副模样有点狼狈,但他看起来仍旧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完蛋了,符衷心想,他这样就差不多了。
“嗯,就把他关在隔离区里,痊愈之前不许放出来。”符衷说,他看着护卫押着人转过楼梯下去了,于是挪开视线,准备离开这里。
但是医生加了一句话:“他恐怕痊愈不了。”
符衷想离开这里的心思被压了一点下去,但他没接茬,就这样看着医生。
医生抿唇犹豫了几秒,说:“虽然我知道咱们这儿来了很多权威的、有经验的传染病专家,他们也对这个病进行了研究......但你知道,发病时间没有规律,有的感染者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直接爆裂了。很多医护都已经被那种血肉横飞的景象给吓住了,这毫不夸张,因为我也亲眼见过。不是说我信不过专家,我就是觉得......赶不及,时间在和我们赛跑,我们追不上时间。你能明白吗?”
“我能明白。”符衷点点头,“时间在和我们每个人赛跑。我以前也在时间局里工作,我能明白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