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说:就到这里吧,医梧生。
他早逝的爹娘曾经说过,他出生不足半月便能抓物,抓握的第一样东西便是一柄木雕的剑。那时候,都说他会成为一名以剑入道的大成者,威风凛凛。
四岁那年,他跟着爹娘行经郊野,看见山庙里有流民凄凄哀吟,痛呼不绝。有身着素衣之人路过听闻,在那流民额间点敲几下,摸了一粒丹药让人咽下。之后,那哀哀切切的哭声便止了。
他问爹娘那是何人,爹娘说:“兴许是梦都一带的游医。”
自那之后,他便一心想做一个能止哀哭的人。
他十四岁拜入花家,当日便在腰间挂上了药囊,囊中常备有各类丹药,以防不时之需。从入门弟子到花家四堂长老,至今百余年,那药囊一日不曾离身,也一日不曾空过。
他走过世间许多地方,听过许多哀切哭声,也救过许多人。
如今,最后那两粒丹药在大悲谷前散给了百姓。
他药囊已空,尽过全力,孑然一身轻。
少年时候,他常同花照亭、花照台聊起市井杂闻,聊过诸多关于“起死回生”、“重头来过”的传说,最终总会一本正经地下结论说:有悖天理人伦,不可为。
当年花照亭叹笑他像个老先生,花照台更是会故意逗他说:“小古板话不能说得太满,你活气生生的当然会说不可为,真碰到这种事那就难说了。”
逗完她又觉得不吉利,补道:“呸,碰不着。”
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横跨百年回那个小姑娘一句话了。
吾妻照台……
我碰到了咱们常聊的事,幸而能答一句,初心未改。
***
那口残魂本就只剩莹莹一点,激荡之下碎无可碎。蒙着口鼻的黑色封布断裂之时,医梧生再不用屏息,叹息似的笑了一声,接着凝起最后一点气劲,自己将那残魂震得烟消云散。
那豆莹莹火光,噗地灭了。
散开的那一刻,他掌中还攥着萧复暄给他的那张帛纸,传去了最后的话。
他说:“我欠天宿你一声多谢。代问另一位好。”
“将来若是有缘再见,应当又是百年……”
即便见了,也认不得了,或许会指着那两位说:“神仙。”
倒也不错。
很久以前花照台假模假式给他算过命,说他们缘分很深,一世不够,怕是三世都有余。她说下一世要再过上很久很久,兴许数百年,他会投身军帐成一个行伍之人。
他当时颇不解风情,说:“行伍之人多短命。”
照台拍了他一下,道:“那我也改不了,就祝你碰见贵人吧。”
他想了想道:“行,你先算再下一世。”
照台说:“再下一世……唔,托贵人的福,在你手上做了记号。”
托贵人的福,据说他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他们会相濡以沫过一生,乐善好施、行医救人。
他听完,道:“那便说好了,不能反悔。”
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说好了一切。
如今该往前了。
他生于清河一百七十七年,却殁于更早以前的岁宁二十九年,世间罕见。
一生百年极长也极短,他有诸多憾事未尽、心愿未了,可凡人一生皆如此,无一例外。所以魂散之时,他是带着笑的。
庭有青梧傍井生,朗月照台花照人。
他要去赴那个故人之约了。
第74章 薛礼
照夜城城西有一座跟周遭格格不入的府宅。
一来这座府宅并不很大, 相较于那些喜欢摆排场的邪魔妖道,这座府宅就像是某个刚入照夜城的人修下的,仿佛料定了自己将来不会长久窝缩于此, 像个临时的落脚地。
其他邪魔的府宅里常有地穴或者河池, 用来养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要不就有一个偌大的花园, 用来埋一些剩物。
这座府宅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不大的庭院, 围着几间屋子。
二来照夜城的人喜欢浓重的颜色,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棕黑褐红,起初是为了遮掩血迹, 后来慢慢就成了多数邪魔的偏好和习惯。但这座府宅却以青色白色为主, 青是那种玉色的青, 白也不是纯白, 带着一点芙蓉粉调。
这座宅院刚出现时,路过的邪魔不知其来由,还讥嘲调侃过:“怎么, 这是哪个书生要来咱们这里修书院了么?门额上居然挂着个‘礼’字。”
“不一定,也没准是哪个大家闺秀受够了那种虚情假意又没趣的日子,决定投身照夜城了呢。”
“我看啊都未必。这楼阁, 还有这对玉雕的守门兽,哎你看, 这额心还点着一点朱砂呢,又恶心又矫情!”
邪魔咽下粗口,道:“怎么看怎么像那帮仙门的做派。”
“多虑了, 哪个仙门的疯了来照夜城落脚!”
“说到仙门……”
“唔, 不会是……封,新城主吧?”
没多久他们便发现, 修这座府宅的还真是他们的新城主,封薛礼。
搞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些邪魔都不敢从这府宅正面经过,生怕被揪进去算账。
照夜城的邪魔们对于城主,总是有点怵的,但怵法不大一样。就好比当年乌行雪在的时候,雀不落附近方圆数里都没有人敢落脚。而封薛礼当城主时,他们只是稍稍回避。
只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封薛礼这城主之位来得不那么令人服气,坐得也并不稳当。
***
当年封薛礼刚到照夜城的时候,照夜城正是一片乱象——那时候仙都崩毁尚不足一个月,崩塌之下,浓重的仙气自天上流泻到人间,而且好死不死的,因为照夜城邪魔聚集,就像一个巨大的活靶子,那些仙气自然而然地全朝这里涌来。
那些邪魔跟人间仙门倒是能斗一斗,有些厉害的,碰到单独的小仙也能不落下风。但整个仙都的仙气涌过来,就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了。
以至于当时照夜城的邪魔活活受了好一阵子的罪,差点以为要就此魂飞魄散,死得干干净净了。还好后来有了一丝转机,才保住了命。
当时照夜城的邪魔要么躲在地穴闭关不出,要么元气大损,作不了妖。
封薛礼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时机不早不晚刚刚好。
据说他来照夜城的时候,两手空空,只带了一个随从。起初还不愿意修筑府宅,就在照夜城随意找了一家客店,一住就是很久。
照夜城的客店能是什么好地方?
倘若没点能耐,住着住着很可能人就没了,消失得无声无息。
当初封薛礼刚住进客店,关于他的消息便暗暗传遍了照夜城——
都说城里来了个怪人,长得……说是大家闺秀也没错,装扮像仙门,走路姿势说话神态也像仙门,颇为板正。走在街上,说是出门踏春的书生都有人信。唯一带了几分妖邪气的,就是他左边脖颈一直蔓延到脸侧的纹绣。
照夜城的吃住赌玩从不收人间银两,金银珠宝对他们来说着实没用,远不如修行器物来得划算。封薛礼住客店的时候,偿付住费用的是灵石灵器,也是仙门中人的癖好。
据说他那随从掏起灵石来都是一把一把的,那锦袋好比无底洞似的,这就不是普通仙门会有的手笔了。
后来照夜城的邪魔人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封家人。封家现任家主封居燕是他姐姐,长老封非是是他哥哥。他是那一辈的幺子。而这个幺子过去极少露面,毫无存在感,所以几乎不为人知。
照夜城的邪魔们平日里没少跟仙门打交道,越大的仙门仇恨越深,譬如花家、封家,那都是老对头了。
就冲这点,他们怎么可能看封薛礼顺眼呢?所以当初封薛礼住在客店时,几乎夜夜遭袭。
整个照夜城但凡能动的邪魔,都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是想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吃点苦头。谁知去了的人,没有一个落着好的。
于是封薛礼在客店住了一年之久,他自己倒是毫发无损,照夜城的人却各个都添了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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