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乌行雪道:“萧复暄。”
掌柜闭了嘴:“?”
封家弟子却张了嘴:“???”
店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掌柜颤颤巍巍:“啊?”
他又道:“你们进店报的不是这名字啊……这名字……这名字不是那位天宿上仙的吗……这……”
他轻声念叨的时候,神情本是一片震惊。
那其实十分正常,任谁听说天宿上仙在自家客店里住了两宿,恐怕都是这番模样。
可在某一刹那,他那震惊之中闪过一丝别的神色,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从未漏出过。
但乌行雪看见了。
那像是……欣喜?
但似乎又不至于到喜的程度。更像是蒙尘许久的琉璃珠,倏然亮了一瞬,聚集了精神。
乌行雪回想了一番,觉得那眼神竟然有些熟悉——就像当初在花家的时候,医梧生抓着他的袍摆对他说“救我”的那一刻。
难道这掌柜也被邪魔侵占了,在刚刚听到“天宿上仙”的那一瞬露出了原魂?
不对,不像,况且他身上没有丝毫邪魔气。
那是什么呢?
乌行雪心想。
他回想起先前掌柜说的那些话,忽然发现一个极为细微的问题——
掌柜说,那书生和书童在店里出事后,他便想起了仙门中人的忠告,觉得自己这客店确实像个祸地,每一寸土地都透着诡异。以至于他噩梦缠身,夜不能寐。
于是他去求了仙门来帮忙。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现在想来却有些奇怪。
都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了,他为何不搬店换个地方呢?他宁愿在店里放着骇人的棺椁,养着一具不知会不会失控的尸人,却从未想过要换个地方。
为何?
是不想换?还是没法换?
是他舍不得这处地方?还是出于某种缘由,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乌行雪眯起了眸子。
***
掌柜只是眨了一下眼,便感觉一阵料峭寒风从颈后扫过。紧接着,那吹发可断的剑刃就到了他喉咙口。
上一刻还挟着封家弟子的乌行雪,这一刻已经到了他身后,快如鬼魅。
他听见乌行雪低声问他:“害怕这里,又不离开这里……你是在守着什么吗?”
这一句问话,就像给封袋划出一道口子。
掌柜眼神又亮了一瞬,周身巨震,就像忽然从长久的梦中惊醒。
他抖着眼皮张了张口,似乎竭力想说出什么来,却又抿上了唇,艰难地摇了一下头。就好像他是想说的,却被某种东西束缚着不能说,甚至还得否认,表达着相反的意思。
这反应着实诡异,却证实了乌行雪的猜测。
他先前听这掌柜絮絮叨叨,以为是对方天生多话。那小姑娘吞吃生父也好,少爷吞吃书童也好,明明几句话就能讲清,掌柜却偏偏要从“后院生出玉精”开始说起。
现在想来,就好像他在能说的界限之内竭力说着,试图让听的人明白背后隐晦的含义——这个地方不一般,但我却不能走。
乌行雪又问:“你是在守一样东西,还是一处地方?”
“谁让你守的?”
“还有……”
萧复暄会在那里吗……
掌柜又竭力张了一下口。
或许在这些年里,他将同样的话絮絮叨叨说给过许多人听,但听到的人要么惊慌、要么忌惮,始终无人深想。
如今,他终于碰到一个问出这句话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得也要再多说一句。
就听掌柜用极为嘶哑的嗓音,艰涩开口,问了乌行雪一句话:“你知道……这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吗……”
乌行雪一怔,脑中跟着闪过一句:
「你知道,那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么?」
***
那是仙都的某一个长夜。
还是灵王的乌行雪办完事回到坐春风,打发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小童子,带着一壶上好的玉醑,翻上了瑶宫高高的玉檐。
檐边浮着白雾,他支着一条腿倚靠其中,像是坐在游云之端。
他喝了三盏酒,有了些懒洋洋的困意,便枕着手肘仰躺下来,顺手掩上了常戴的面具。
结果没多久,他就听见玉檐有动静,像是有另一个人也上来了。
脚步从玉檐另一端走过来,在他身边停下。
过了片刻,他的面具被人掀开一些。没掀全,只从下颔处抬了一角。
接着,萧复暄的嗓音响在夜色里:“你喝了我的酒。”
乌行雪上半张脸依然掩在面具里,他懒得动,也没睁眼,就那么轻声慢语地回了一句:“你简直不讲道理,我这玉醑一共有三壶,两壶是我自己的,一壶是从你那里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喝的哪一壶。”
萧复暄答道:“闻得出来。”
仙都的夜风扫得人耳朵痒,面具也有点闹人,乌行雪眯了眯眼。
他撑坐起来,掀了面具,拎了酒壶递给身边的人:“还你。”
萧复暄没接,道:“下回还我整壶。”
乌行雪睨了他一眼,屈指敲了敲玉檐。两个小童子便从屋里颠颠跑出来,站在屋檐下仰着脸喊:“大人,有何吩咐?”
乌行雪冲他们道:“再给我拿一壶玉醑来,天宿让我还他。”
两个小童子揣着袖子,齐齐转眸看向萧复暄,深得他家大人真传,道:“堂堂天宿,如此小气。”
乌行雪支着腿在那笑。
萧复暄垂眸看着那俩小的,不咸不淡地说:“再大气点,我那南窗下要被人搬空了。”
“……”
小童子理亏,回不了嘴,跑了。
乌行雪本着半壶也是还的道理,硬是给萧复暄也斟了三杯。
等萧复暄仰头喝完,却见乌行雪指着仙都之下的某处人间山野说:“落花台好像上灯了,今日是三月初三?”
萧复暄:“你说人间历?”
乌行雪道,“嗯,应当是,那个山市三月初三点灯开市,十分热闹,我偶尔碰见会去看看。”
萧复暄看向那片在灵王指点下隐约可见的灯火,他对那里有些印象,曾经不经意间进过那片群山,但当时不是季节,没见到山市。
乌行雪看了一会儿,道:“你知道,那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么?”
萧复暄转头看他:“……为何?”
乌行雪说:“那里很久以前有过一棵神木,比灵台还要早,它所长之地遍生玉精,落花的时候绵延十二里,所以叫做落花台,现在那里还有一些玉精残留呢。”
许多神仙对神木都略有耳闻,但所知极少,有传闻说那神木有起死回生之效,也有传闻说那是假的。唯一不变的传闻是,灵台出现后,神木便不复存在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后来的世人常会纳闷,为何一片少有花木、后来以山市闻名的地方,会叫做“落花台”。
萧复暄看了乌行雪一眼,问:“那你是从何得知落花台的由来的?”
乌行雪说:“我最初就生在那里。”
***
因为掌柜那一句话,乌行雪零零碎碎想起了一些关于落花台的话,再联想掌柜客店后院突然新生的玉精……
他顿时知道这里守的是什么东西了,也知道萧复暄身在何处了。
或许那棵神木并不是真的不复存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被灵台天道封禁了起来。
他不知道萧复暄是如何被纳进去的,只知道现如今再想进去,就只能找到那个禁地的入口了。
乌行雪猛地抬眼,问掌柜:“你那生出玉枝的石缝在哪里?”
既然玉精是跟着神木的,那么盯着那新生玉枝总不会出错。
掌柜干巴巴道:“院里。”
这家客店的院子也是依山而建,分三阶,绕着整个客店形成一个半包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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