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句“就当我魔怔了吧”,很久很久之后的这一天,一语成谶。他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夜半掘出儿女的棺木,做了阵圈住他们,然后找寻一切可行之法,想让那双儿女活过来。
***
他后来有时会想,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相信那个梦。
那是他最疯魔的一段时间,某天夜里坐在堂前忽然入了一段怪梦,梦里有人跟他说:“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一边想,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边还是问道:“有何办法?”
梦里的人模糊极了,看不清模样。他明明不知道那是谁,却极其自然地管对方叫“仙君”。可能是那阵子四处求告,脱口成了习惯。
他连梦里那人的模样声音都记不清了,却记得对方指点的两条路。
一条说他可以去寻一个贵人,是个小姑娘。那姑娘上一世惨死,这一世出生就带着怨,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他若是收了那孤女做女儿,平了对方命里的怨,积下福报,将来托孤女的福,他能有机缘再见到那双儿女。
另一条路,那“仙君”没有多提,说得极为简单。他说:“实在堪不破,就以你自己一命回去换吧。”
***
封家家主起初并没有将那梦当一回事,直到有一日,他在一座破旧庙宇前碰见一个瘦巴巴、脏兮兮的小姑娘。
那庙是一座荒废的喜丧神庙,那小姑娘像只受惊的雀,一看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是个孤女。
他当时愣了一下,鬼使神差探了那小姑娘的灵。发现那小姑娘确实灵魄带着怨气。他又作法探了那姑娘上一世,隐约探得她上一世命也极短——家破人亡、无人庇佑,父母皆被仇人所弑。她伶仃流落,被人掳去配了冥婚,还挖了双眼,最终落得一个惨死的结果。
他甚至探到那小姑娘惨死之后就跪在喜丧神的庙宇里,求一个报应。
上一世惨死、命中带怨。孤女。
这些同他梦见的一一对上了。
从那一刻起,他把梦里那位仙君指的路当做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
他将孤女带回封家,收为养女,取名:封殊兰。
自从那双儿女死后,他就没再笑过,已经不记得如何做一个慈父了。所以他对封殊兰算不上宠惯,为了避免看见她就想起故去的亲女,他甚至同封殊兰也并不亲近。
他给了封殊兰亲近以外的一切,衣食无忧,教养精心。所有人都说,他又有了一个“掌上明珠”。
他等啊、等啊……
看着封殊兰长大成人、独当一面,看着她慢慢有了下一任家主之风,成了同辈之中的翘楚。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所谓的“机缘”,也始终没能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儿女。
他一日比一日烦躁,一日比一日焦虑。于是某一天,他后悔了。
当初梦里的仙君指了两条路。
第一条他试过了,耐心尽失,已经等不动了。于是他开始琢磨第二条。
可惜仙君没有给他更多提点,他能抓住的只有那短短一句话。他反复琢磨,揪住了其中两个词——换命、回去。
世人皆知,换命有违天理,极难。而回去更难。
但对于封家而言,他们同世人有一点不同,他守着一个秘密——神木。
借助神木之力有办法回去,而他就守着神木的封禁之地。
他那时候已近疯魔,只觉得这是得天独厚的幸事。
于是他“监守自盗”,悄悄闯了一回禁地。
他根本顾不上禁地被人生闯一回有何后果,会不会惊动什么,会不会惹上第二次封禁,乃至更糟糕的事情。
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回去。
然后他成功了。
因为换命之术需要数以万计的亡魂铺路,所以他回到了极为久远之前,距离神木被封禁还有些年。
他去了亡魂最多的京观,却发现京观有个守墓人,是个散修,眉目英俊逼人,看着十分年轻,修为却不在他之下。
以至于他硬来也讨不着好,便在京观动了些手脚。
他悄悄布了阵。
京观最多的就是砂石,阵石混杂其中极难发现,更何况他的阵并非强阵,微不可查,却能在日积月累中对京观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世间有一句话叫当局者迷。
那散修就是当局者。
***
此后,一切都顺利得如他所想。
他如愿以偿地弄到了数以万计的亡魂,神不知鬼不绝地连同高塔一并纳为封家密地,将那双儿女的棺木端放在其中。
最初,这双儿女就是因他遭受报应,因他而亡。依照原本的打算,他只要将自己的命抵了就好。
可临到关头,他却改了想法。
封家上下那么多人,他身为家主,倘若当真没了命,定会引起大乱,得不偿失。
他同自己说了许多理由,最终还是将亡魂连同棺木一块儿封上了。
他决定找一个能替代自己的人。他挑了很久,挑中了一个命格同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收为养子。
他将那个男孩儿领进封家大门时心想:这孩子左右快要死了,倘若不是碰到了我,一定活不了几日。我好好养他,他还我恩情,天经地义。
他原本只打算养这么一个孩子,拿来以命换命。
然而某一天,他在一处荒野碰到了封殊兰……
这一次,他已经用不着这个小姑娘了。他甚至都已经走开了,没过片刻却还是绕了回来。
他依然伸手探了对方的灵,发现她上一世有了些许变化——她没有在喜丧神庙徘徊不走,而是早早进了轮回,于是被他碰到的时机也早了好些年。
他犹豫很久,还是将这小姑娘带了回去。依然收作了养女,依然取名:封殊兰。
他还是同这养女不大亲近,甚至见面也很少。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要多养这么一个没有用处的孩子。
他差点以为自己还保有几分微末的、纯粹的善。
有一回他闭门冥思时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时他想了很久,回答自己说:因为有这孩子在,我就还算半个好人。
***
我算半个好人。
他后来常对自己说这句话,好像说得多了,就是真的。
直到此时今日,直到被养子封徽铭以命招钉穿,直到受到天宿的诘问,灵魄震荡的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
当他总对自己说那句话的时候,那半个好人便也不存在了。
意识弥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这一生见过的很多人。他以为会有那双为之豁命的儿女,谁知没有……
他想起的居然是满眼通红说着“我痛快了”的封徽铭,是从不叫他“父亲”只叫“师父”的封殊兰,是第一次路过京观时看见的无边坟冢,还有那个散修身死时灵魄碎得都探寻不到。
他不知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报应,叫他至死想起的都是这些。
***
乌行雪看着诘问而出的画面一幕又一幕闪过,在看到那些巨大坟冢时,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斩过的那些线……
他仿佛还能嗅到京观始终不散的冷雾,还能看见散修提着灯在漫漫长夜里停停走走,还能听到那些小弟子轻低的说话声,以及坟冢之下如风一般的亡人之音。
他僵立片刻,突然深深皱起眉。
他接了天诏,常常是回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上斩线。他斩京观那些线时,所回的时间更早一些,那时候神木还未被封禁,天上还没有仙都,天宿还没被点召成仙……
那萧复暄呢?
乌行雪一把抓住身边之人的手,他攥紧手指看向对方的眼睛,嗓音轻得有些哑:“萧复暄,你说你在京观见过我……你是谁?”
你是其中的谁?
***
当初少年将军庇护神木而死,在那道天劫之下,灵魄被劈出了碎片,其实没能完完整整入轮回。
他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白玉精,他三世的尸骨皆埋于京观,而他那些神木都难以辨认的灵魄碎片则辗转流落在不同的陌生躯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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