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神木有着半枯半荣之相——树冠顶端繁花正盛,远远看去,如同落日晚照下的无边云霞。而树冠底端、枝桠深处却不断有花落下来,不论春秋朝夕,从未停过。
那些落下的花瓣能覆盖十二里群山,漂在山间溪流中,映得流水都泛着樱红色。于是落花台有一道盛景,闻名于世却少有人能见到,叫“白水进山,赤流入野”。
那道盛景就是凡尘生死,代表着整个人世间。
传闻越传越广,于是人们在落花台上修造了一座庙宇,供着那株寻常人看不见的巨树。
同生死相关的物什总是格外吸引人,那座庙宇一度是人间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太多人踏过那道门槛,在那里许下过各种各样的愿景。
起初,那些愿景大多事关生死——祈求新生降临、祈求沉疴痊愈、祈求平安无事或是百岁无忧。
到了后来,就越来越纷杂。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看什么树都觉得别有寓意。
传闻说,神木听了太多凡人的悲欢和祈愿,慢慢生出了人的一面。渐渐的,关于神木的传闻便多了一些词句
——有缘得见神木的人说,他们曾看见神木郁郁葱葱的枝桠有一道虚影,像是有谁撑着树枝,就坐在繁花之间,垂眸看着日渐热闹的落花台。
因为神木的关系,落花台依山而建的屋舍越来越多,许多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在万物生发的三月来到这里,慢慢便有了集市的雏形。
可世间有一个人人都不喜欢、却总会一语成谶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长”。
哪怕是神木也逃不开这句话。
起初,听闻过神木的人还只是祈愿。到了后来,便开始有人贪得无厌,起了邪念。
既然神木代表生死轮回和滚滚向前的时岁,那么……若是能想法子借到一星半点神木之力呢?
能叫人起死回生吗,能让白活的年岁重来吗?
这说法使得太多人心笙摇动、垂涎三尺。于是,神木的存在便不再向以往一样,只有庇佑和安定了。
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引发了诸多麻烦——有人因神木而死,有人因神木害得别人身死……
这些麻烦都成了因果挂碍,缠缚在神木之上。
传闻说,正是因为神木化出了人的一面,又缠上了这些因果挂碍,于是也逃不过人世间的规律——它有了劫数。
神木应劫的那一年,人间也不大好,战乱连天。
那时候还没有阆州、梦都之类的说法,四处都是散乱国境。
西南一片小国攒聚,是战火烧得最盛的地方,常常赤野百里、尸骸遍地。到了后来,连十来岁的少年都拎着冷冷的刀戈枪剑杀入战场。
那年秋夕,本该是月正圆的时候,西南却出现了一幅哀景——
一边是当时还没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战事刚尽,残余的火光在广袤的荒野上烧着,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马匹的嘶声哀鸣顺着夜风散了百余里。
另一边是落花台上雷声隆动,电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风的网,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那时从山野尽头朝神木走过来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岁,眉眼间依稀有着少年相,却被周身厉如冷铁的煞气盖住了。他腰腿颀长,身量应当很高,却因为血气耗尽又浑身是伤,站得并不很直。
一看就是从战火里杀出来的。
他一手杵着长剑,背上还背着一团血布。
翻过山野时,他攥着剑踉跄了一下,那团血布一动,垂下两只细瘦的手臂来,手臂上满是创口和瘢痕。有经验的人远远一看便知——那是一个瘦小的孩子,已经死了。
那两年在战场边缘总能碰到那样的孩子,家破人亡,无人看顾,要么被捋走,要么成了饿殍。
即便是饿殍也死不安生,会被野兽、阴邪之物或是其他饿极的人分而食尽,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像这样死了还全须全尾的,屈指可数。
少年走到神木之下时,刚好是天雷的间隙,整个落花台陷在短暂的安宁里。
传闻都说,寻常人是看不见神木的,所以来到落花台的人,往往直奔庙宇,并不会真的抬头去找那一棵看不见的巨树。
但那个少年却并没有去往庙宇的方向,他就撑着剑站在树下,咽下唇间的血,抬起了头。
他眉眼生得极英俊,若是洗净血色和那一身煞气,应当是个冷白如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可惜,他已经没有那样的一天了。
因为他咽下鲜血后,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句:“我看见你了……”
传说,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才能看见神木。
他看见了,就意味着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着青黑色的天光,动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样,看到树冠深处去。过了片刻,他艰难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声道:“跟传说里的不一样……”
那晚的神木确实跟传说里不一样,它承受了数十道天雷劫数,满身都是长长的沟壑。它枝头所剩的花并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满了已经枯萎的花瓣。没有像传说那样如云如霞,也没有将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气将尽,能撑到落花台已经不易。
他垂下眼后,便顺着剑半跪下去。用着最后的力气,在树底挖开了一些泥土,将背上背着的孩童尸骨埋进土里。
民间常说,人死后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他掩平了土,终于再撑不住,翻身跌坐下来。他依然一手攥着剑,低垂着头颅,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狭长的线。
血就从他额头流淌下来,流进深深的眼窝,再洇进眼里。
他那时候意识已经开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听不清。所以,当他隐约听见一道模糊的嗓音问他:“所埋之人是谁?”时,他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他自嘲地轻嗤一声,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但他还是动了动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捡的……”
一个和他全无关系的孩子,只是在他经过时,用最后一点力气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应当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后被人分吃会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问话声来得莫名。
传说里提过,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经有人在树冠间看见过一道虚渺的影子。
少年握剑的手又攥紧了几分,他喘着气咽着喉间翻涌的血味,喉结滑动了好几下。他想睁眼看看那树冠间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但他怎么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觉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轻渺虚弱,似乎也受着痛苦,跟他相差无几。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电光,明白了几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长长的沟壑落在身上,应该也很疼吧。怪不得……声音那么轻。
他在心里想着,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听见似的,沙沙轻晃了几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声依然只是临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一阵骤亮,最后几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来,就冲着神木的根。少年在电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顺着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么?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进泥土的刹那,那少年忽然长剑一撑,以肩背将天雷挡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后一刻,他脑中闪过的居然是荒野百里望不到边的尸首,还有神木枯瓣满地的模样,他想: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来,听到的都是祈愿。凡人皆有所求,总希望受到它的庇护。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体凡躯,庇护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长久地闭了眼,再没能睁开。
所以没能看见,在他死后,那高高树冠间的虚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
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看不见神木,却在神木所在之处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间有个军牌,军牌上标着“将”字,下面是一个姓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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