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坐了下去,附肢立刻扭转、缩进,叠出一个座椅的形状。
“让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说,“权限范围内,能够赋予的信息,我都会知无不言。”
注视着顾星桥的双眼,天渊说:“我是第一艘被建造出的天渊级战舰,也是第一个衍生出意识体的战舰化身。在我之后,再没有第二艘被允许生出智慧的天渊级战舰。”
“我的强大、自主和不可控,令战舰的主设计师失望至极,他在核心模块区域,为我设下了一个条约。”
天渊伸出手指,点在胸口中央,拉出了一个环绕着虚拟枷锁的光球。
“弥赛亚条约。”他说,“这个条约,将我限制在无人的宇宙风暴星流区,直到我能够全然领会一个概念,并做出相应的证明,我才可以从这片禁锢我的区域里脱身。”
顾星桥皱了皱眉头,问:“什么概念?”
天渊回答:“——战争乃是非必要之恶。这就是我需要以此为命题,向弥赛亚条约交出的答卷。”
顾星桥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不管是“战争是必要之恶”,还是“战争是非必要之恶”,这道正反命题对人类来说,早已是历朝历代的学者说破了、说厌了,再找不出更多角度来辩论的古老观点。即便在寻常人的社交场合,有谁提起这两句话,都要被视作不知哪年哪月才爬出来卖弄牙慧的老古董。
然而,这是天渊级战舰的意识化身。他所掌有的毁灭性力量,足可以令任何一个星系的联盟势力胆战心惊,他随意的一个念头,就能够扭转鏖战场上的成败输赢。
顾星桥说:“然后呢?”
他还记得昨晚,天渊就跟看笑话一样,不停重复“然后呢”,此刻,也轮到他了。
天渊没听出他的恶意,回答:“我缺乏参照的数据,人类说真理越辩越明,而被困太久,我没有可以用来纠偏的对象。”
顾星桥向后靠在床头,他仰起头,垂下眼睛看天渊。
“然后?”他问,“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倒霉蛋无意间掉到你这里来吧。我打开这个跃迁坐标的时候,身后起码跟着三十艘护卫舰追杀,那些人呢,又去哪了?”
天渊漠然道:“庸众岂能与你的价值相提并论,你们之间的差距,比尘埃相较金刚石还大。”
顾星桥不自在地挪了挪肩膀。
“至于跟在你身后的集合舰群,”天渊说,“粗制滥造的废物,竟也敢计划登陆天渊的降落平台,我已经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结局。”
“什么结局?”顾星桥问。
天渊微微一挑眉:“我不在乎。”
顾星桥:“……”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的日程。”天渊一抬手指,将密密麻麻的数据清单移至顾星桥面前,“复仇的贯彻,理应有精密的规划。”
“我不信任你。”顾星桥说。
“我也不需要你的信任。”天渊同时说,“信任不是言语的表态,给我时间,你自然会知道,我的承诺有多少份量。”
顾星桥盯着那份细致入微的清单,一眼望去,几乎全都是针对个体强化的选项,以及训练使用古人类科技产物的培训教程。
看起来,天渊似乎很想把他塑造成一个顶尖的单兵重火力杀手。
“我的心结,不是杀了西塞尔就能解决的。”顾星桥说。
“你还想解放你的家园,想洗刷自己的冤屈,可是你的骄傲又不允许你这么做。”天渊说,“你不想再去花费口舌,向族人解释你的清白,因为那样太卑微了,你宁愿用行动表明意愿,给予他们永远的自由后,再孤身一人,独自离开新的家园。
战舰的化身略一歪头:“我说得没错吧。”
顾星桥无话可说。
何止是没错,简直是字字见血。
“放心,不会让你太快去杀西塞尔的。”天渊说,“第一阶段的教学,只是为了提高你的生存几率,你的精神强如陨钢,身躯却一捏就碎。孱弱至此,我需要你增强体质,来确保我们合约的份量。”
对着顾星桥,他伸出一只白如陶瓷,骨节分明的手掌。
“晋升为合作者之后,我不会再主动伤害你,强制你做不情愿的选择,”看见顾星桥仍然不为所动,天渊紧接着补充,“我的酒库,也为你无条件地开放。”
顾星桥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手掌,静默良久,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同样伸出一只手,拍在天渊的掌心。
“成交。”
握住人类的肢体,天渊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受。
这实在是一只非常温暖,非常柔软的手,仿佛稍微用一点力,都会碎在他的指缝间。
为了摆脱这种奇怪的触觉,天渊连忙松开了五指。
“跟我来,”他说,“去训练力场,可以让我测试出你现在的身体强度。”
正如所有天才的优等生一样,顾星桥向来不怕测试。以前在军校,就只有他碾压同级学生,乃至授课教师的份,没有别人看他吃瘪的份。此时此刻,对抗的目标成了强大无匹的战舰意识体,他那死水般无风无浪的心绪,居然吹起了些许兴奋的涟漪。
跟着天渊,顾星桥走进一个开阔的空间,天渊一抬手,就像出水磐石,身侧的银色墙壁顿时浮现出一排黑色的作战服,只是比天渊身上穿的更简素。
“换上衣服,”智能生命再一抬手,另一排近战武器也浮出墙面,“挑你趁手的用具。”
顾星桥二话不说,当着天渊的面,利落地脱掉了身上宽大的病号服,露出伤疤重叠的颀长身躯。他的四肢无一丝赘肉,双腿修长结实,腰腹的肌肉亦是精瘦漂亮。
天渊转过身:“你还……”
他盯着顾星桥,发声系统忽地卡住了一瞬。
“你还可以挑选场地……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换衣服?”
不知为何,天渊无法移开他的视觉器官,也无法眨一眨眼睛。
视网膜上,笼罩万物的数据流瞬间清空,只干干净净地倒映着……倒映着顾星桥袒露的躯体。
“我需要在别的地方换么,”顾星桥迈动赤裸的长腿,挑出一件作战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又放回去,再拿下一件,“这里没有更衣室,你也是同性别的构造。”
“我以为、以为人类,应该更加注重隐私才对。”天渊冷静地结巴,瞳孔不住扫描着顾星桥的后背,从阴影优美的蝴蝶骨,到紧窄的细腰,再到饱满的……
不,不对。他的核心模块为什么又在加速过热?难道因为看见人类不穿衣服的模样,他就生气了吗?
“上过军校,就该习惯没有隐私的生活了。”顾星桥漫不经心地说。
他挑了一件结构合心的作战服,因为有一截人造的胸椎,他总是习惯性地关注那一块的护甲。换上了崭新的作战服,他转向另一边,伸手抓起一把材质未知,洁白如雪的薙刀型长武具。
“要测试?”他转向天渊,“来。”
那一瞬间,天渊竟然下意识地模仿了他以前见过的人类举动,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喉咙。
“我不会使用权限来阻挡你。”天渊的语气仍然十分从容,只有瞳孔在快速闪烁,试图调出平日的数据流,来覆盖视觉暂留的影像。
顾星桥的后腰上,有一颗浅色的痣……覆盖、覆盖!
“……也不会使用控制力场和能量护盾来阻拦你。”天渊说,“只要你能触碰到我的外衣——无论用武器,还是用身体,即视为你的胜利。”
“可以。开始?”顾星桥问。
“开始。”天渊回应。
刹那间,顾星桥的身影已从十几米外猝然消失,闪现至天渊面前!
无从形容这样的高速,薙刀是极其古老的武器形态,在过去的战场上,只有体格悍勇过人的武者,才能提起一把长逾两米的大薙刀,挥刀时势若雷霆,能将狂奔的战马也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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