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凝想了很久,最后,他点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到了众神离去的那个时刻,谢凝合上永无止境的画布,与旧日的神明告别,他看到晚霞泛着如血的辉光,流星从天空下到地面,又从大地升至苍穹,如此持续了七天七夜。人们惊叹于这样的奇迹,纷纷离开家门,走到一望无际的旷野,观赏那壮丽幻渺的场景。
所有人都以为,这昭示了新的辉煌,应当有一个最伟大的神,在天与地的交界处诞生。但谢凝心里清楚,这恰恰是落幕前的绝景,从此再不会出现的天意。
神的时代结束了。
在这之后,世间又过了许多年。
失去了神祇的管控,日月星辰逐渐变为理性死寂的天体,只遵照规则运行转动,四季随之轮换。唯有大海与陆地混乱了一些,因为发觉神明不再回应人的任何呼唤,许多人认为绝望的年头已经到来,这从而引发了激烈的战火。
没了神的体系,又失去了“见证与记叙者”的神职,谢凝现在只是个长生不老的普通人了,他十分苦手,问厄喀德纳:“这下怎么办呢?”
厄喀德纳吐着蛇信,竭诚为爱人分担烦恼,坦诚地提议:“我去把他们全吃了?”
谢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抬手拍拍他的头。
时光流转,好在平凡人的寿命有限,一生中要记住的事又太多,“神明是否当真存在”的议题,过了三五百年,也就没有人再讨论了。人类鲁直而野蛮地生长在大地上,国度崛起消亡,族群迁徙定居,不同肤色的人说着不同口音的语言,各有各的习俗与喜好、仇恨与积怨。
“人变得可真快呀!”望着神镜,厄喀德纳惊奇地在当中眺望,居于西西里的地下,每隔百年,他和谢凝固定要出去逛一圈,但时间的长短已经很难定义人类变化的效率,“瞧瞧他们,真像天上的云一样变化多端。今日是至亲的朋友,明日就能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坚固华丽,倾尽了一百万个人的心血造就的宫殿,也能在一夕间毁坏为废墟。我知道自古便是创造的难度大于毁灭,毁灭的速度却远超于创造,然而人类却如此夸张地放大了这样的天性,他们奥林匹斯神与一般,有种奇妙的恶,深埋在他们的善里。”
谢凝说:“人就是这样啊,我也是这样的。”
厄喀德纳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太多年岁水一样淌过,多洛斯还是那个乘着云朵和芬芳微风,轻轻飘到他心尖的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你就是你,”他说,“你不跟任何人一样。”
渐渐的,人类历史的进程,与谢凝记忆中的逐步吻合。
周穆天子驾着天下至健的八匹骏马周游列国,与西王母宴饮唱和,遥远小国的摩耶夫人途径蓝毗尼花园,诞下了王裔悉达多,将来,他会被更多的人称作释迦牟尼;圣母之子在钉上十字架之前,先原谅了全人类的罪过,数百年后,东方的智者布衣散发,箕踞而歌,高唱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狂言;尾随着蒙古大军的铁蹄,黑死病跟着横扫欧洲大陆,它以欧罗巴公主的名字为名,便也遭受了同她一般的不幸与折磨……
人文艺术开始复兴,在忒提斯之子离开此世,以至大海重新退去,陆地继而显露之后,人类再一次开辟海上的航线,并将它称之为地理上的重大发现。狭小晦暗的阁楼里,中年人摊着众多凌乱的手稿,神思恍惚、两眼放光地抬起头。
“太阳!”他战栗着,小声地说,“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
日光之下终于有了新事,跨度漫长的进化与变迁,在人类世界发展的短短的数百年内,凝缩成了一枚张力无限的奇点。科学与公理的巨大爆发,犹如笼罩了整个世界的磅礴烟花,闪光照彻数万年前的长夜,与点燃在人间的第一颗火星遥相辉映。
谢凝更多沉睡,更少去普通人的地带活动。神明不再折返的现实时空,西西里的地宫更像一个超脱于常理之外的空间,这使得他与厄喀德纳居住的家园无人能够发现。
为了不影响历史,做了那只扇动风暴的蝴蝶,谢凝唯有睡着。哪怕短暂地醒来,也是迷迷糊糊地靠在厄喀德纳身上,透过神镜,看一看人世间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剧变。
“他们发明了蒸汽驱动的铁器,”厄喀德纳稀奇地看着镜面,“还发现了如何使用电的方法!”
谢凝睡眼惺忪地看了一阵,感觉清醒了一些,他微微笑道:“咱们再等一下,我就能回家了。”
伴随第二个千禧年的到来,“谢凝”出生了。
婴儿呱呱坠地,发出一下抽噎的哭声,站在医院的长廊,站在来往不息的人流里,谢凝带着欣喜与震动的沉默,望着那小小的病房,以及都还年轻的一家人
“都听我的!”头发花白,身子尚且硬朗的老人站起来,“水木凝晖属谢家……嗯,谢凝!谢凝是个好名字,就叫谢凝了!”
“……这是我,”谢凝哽咽地说,“这一天是我的生日,那些就是……就是我的家人……”
厄喀德纳环着他的身体,温柔地亲吻他的眼角眉梢。
“好小啊!”魔神发出慨叹,他盯着那红通通的、无比柔嫩脆弱的一小团生命,惊奇得指头尖都痒了,“啊,虽然你现在还是小小的,可是……”
厄喀德纳望着爱人,又看向那幼小的婴儿,忽然十分蠢蠢欲动,他小声说:“你是我的呀,那这个更小的多洛斯,是不是也是我的呢?”
谢凝:“……”
谢凝哭笑不得,眼泪都憋回去了一点,赶紧揪着他的脸,告诫道:“不是!我……他现在只是单纯的‘谢凝’,还没有得到多洛斯的名字,所以他是属于我家人的,明白吗?”
被教训了一通,厄喀德纳急忙告饶,表示自己知道了。
只要他们不想,普通人就是看不到、摸不到他们的,因此,谢凝跟在“自己”身后,在家附近买下一栋房子,百感交集,并且满怀想念地看着家里人的生活。
“你在画画!”厄喀德纳吐出蛇信,高兴地说,“你还那么小,就开始画画了,真是有天份呀!”
谢凝靠在窗外,瞧着拿蜡笔在白纸上胡乱涂鸦的自己,久远的记忆翻涌上来,他不禁苦笑着说:“你忘了吗,我这时候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子。人里面的天才太多了,我这点天赋,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厄喀德纳不高兴了,用蛇信胡乱舔了谢凝一顿,“我不愿听到你这样妄自菲薄的话,多洛斯。倘若你还没有绘画的天赋,那就等于在说狮子不会捕羊,老鹰不会高飞一般滑稽。被你击败的阿波罗会怎么说,被你放逐出这个世界的诸神又该怎么说?”
谢凝被他舔得唉哟叫唤,急忙躲着跑远,但还没逃上天空,就被厄喀德纳像抱一只东倒西歪的小猫一样,捏着腰肢掳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少的谢凝背着书包,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由于在绘画上小有灵气,他包办了教室后墙的黑板报,每逢周五,就甩着满手五颜六色的粉笔灰回家。
“那个是我小学的好朋友,那个是我小学比较好的朋友,”谢凝蹲在云头上,跟厄喀德纳叽叽咕咕地咬耳朵,“那个、那个,还有那个,都是我小学最讨厌的熊孩子……”
看到几个肥壮的小男孩联起手来,在教室里你追我赶地甩着小谢凝的书玩,厄喀德纳勃然大怒,马上就要冲下去,要不是谢凝拽得及时,家乡城市的名字都要从地图上抹掉了。
“唉唉唉!”他赶紧往蛇怀里一坐,身体力行地拦着对方,“你不要冲动!万一这个时空的时间线变动,我就要消失了!”
想起来后果严重,厄喀德纳唯有盘旋着收成一团,把谢凝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不悦地嘶嘶。
上了初中,小谢凝报班学画,见识到更多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更强的同龄人。天赋上的打击,加之青春期的性取向觉醒,他慢慢变得内向,隐含的自卑也在心里发芽。谢凝耸耸肩,叹息道:“你看,这怎么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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