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本来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那他和兰缪尔至少还能好好地相处到冬天落雪的时候吧。
昏耀深深地低下头,摸着兰缪尔冰冷的脸颊,低声说,“好了,好了……今晚算我不对。别怕,你才不会死,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
……
老巫医多古带着几个巫医学徒赶来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完全没意识了。
宫殿内被几个火石炉烤得很暖和,魔王浑身是血地抱着一团被子,脸色比那团被子里裹的病人还难看。
多古当场就吓得腿软了:“吾王!”
“别说废话,先救人!”
老巫医连忙疯狂点头。昏耀用手护着兰缪尔的头颈,一点点把体温冰冷的人类放躺在大床上。
多古指挥着他的徒弟们用毛笔蘸着特制的药水,在兰缪尔的手足画上生命符咒,自己则念念叨叨地抚摸兰缪尔的心口,将魔息送进去探查情况。
昏耀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脑子像是生锈了一样,连情绪都麻木了。
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看向窗外,发现下雨了,并且似乎转眼间越下越大。
“瘴气侵蚀导致的肺腑衰弱。”多古擦了擦汗,从床边抬头,“哦,下雨了,唉,难怪……”
深渊的雨不多,但只要一下雨,瘴气就会夹杂在雨滴里往地下落,十分阴湿难受,兰缪尔每到雨季都会生病。
今年的雨季早已经过去,竟然还会在将要入冬之前迎来这样的一场暴雨。
昏耀:“你再看看他右臂。刚才弄伤了,你要动作轻点。”
多古其实刚才已经隐隐看到了,这时揭开衣袍仔细一看,就“嘶”地轻抽了口冷气。
倒不是伤有多严重,但这显然是鳞尾抽过的痕迹。王居然跟大人吵架了……
多古心里五味杂陈,他心惊胆战地打量一眼魔王,心想:那件事,大人到底有没有跟王说啊?
昏耀阴沉地盯着雨幕,不说话。
所以是因为天气,只是天气……他听着雨声,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反常的雨天让兰缪尔发病了,等到放晴就会好起来。
至于什么三个月,什么活不活得久的……
魔王咬了咬牙,偏执地认定那是兰缪尔在胡说八道。等奴隶醒了,看他不狠狠教训一顿。
但仔细想想,昏耀也不是不能理解兰缪尔会有这种想法,这个人病得严重时确实可怕。
说起来,那也是第三年。
没有寒冬,却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雨季,深渊整月整月地下雨,连魔族们都苦不堪言。
兰缪尔直接倒下了,他病得高烧与低烧交替,从早到晚缩在被子里发抖。渐渐地,昏迷的时间变得比清醒的时间更长。
就算如此,兰缪尔还是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恳求他,说自己病成这样,总不能什么都由王来亲手照顾。
让硫砂侍官回来吧,她做事很利索的。
那时,昏耀已经因为第二年的不愉快将硫砂遣返回家。别人求个情就收回成命这种事,放在魔王身上绝对不可能的,无奈兰缪尔病得实在太骇人,最严重的时候连软糯的稀粥都喝不下,一口一口吐得都是血。
当时连多古都一度觉得没戏了,老巫医说,这个只能看天意,如果雨停了,瘴气上升,或许还有条活路。
昏耀把硫砂找来了。女侍官回来的那天脸上湿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兰缪尔虚弱地笑着,一边咳嗽,一边从床头拿起一个自己用骨壳做的兔子摆件送给她。
后来硫砂带回家仔细一看,才发现兔子的红眼睛不是普通的石珠,而是一枚红宝石。
两天之后,电闪雷鸣,暴雨滂沱地打在植被上。
兰缪尔已经将近四天吃不下任何东西,闭着眼,嘴唇干枯得像石灰。傍晚时分,多古来看了一趟,出去的时候直摇头。
昏耀抱着兰缪尔熬了一晚,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快清晨的时候,雨总算小了些。兰缪尔意识模糊地伏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说:“雨……等雨停了,我想去看看崖月……”
昏耀立刻说:“好。”
兰缪尔似乎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地得到同意,他迟滞地抬起头,重新确认:“到结界崖上去看……也可以吗?”
昏耀:“等雨停了,我带你去。”
没有想到,以那天为限,雨势真的逐渐弱了下来。
兰缪尔就像一株即将枯萎但生命力强悍的植物。当恶劣的气候结束,只要再仔细喂点水,撒点养料,就能颤颤巍巍地舒展开叶子,努力地活过来。
昏耀仔细地养了他半个月,到雨季完全过去的时候,兰缪尔已经有精力缠着他,要求兑现诺言了。
那个诺言其实答应得很糟糕。
崖月,就是迦索的结界。
对于魔族来说,那既是一扇将他们关在太阳之外的死门,却也因为门缝并未完全焊死,而成了唯一的生路。
一直以来,魔王血统的至纯魔息,都是破开迦索结界的一线希望。当年昏耀被断一角,整个深渊都以为他不可能再有撕裂结界之力,结果七年之后,那结界还是被撕开了。
那么,对人族来说呢?
结界是为他们阻拦恶魔与瘴气的门,但那扇门却没有完全焊死。
多年来,人族也必然在千方百计地试图加固结界,将恶魔们永远封印在地底。
把曾经的人类圣君带到结界崖上,万一兰缪尔包藏祸心,后果不堪设想。
昏耀都不敢把这事往外张扬,他在某个晚上牵了匹马,做贼似的和兰缪尔溜出来,并且跟人类约好:“只有一次。”
兰缪尔:“我明白。”
昏耀指了指人类脖颈上的禁锁:“到时候不准乱跑,不然有你好受。”
当年的结界崖还十分荒芜,岩石的缝隙中零星地长着几簇丑陋的枯木,奋力向天空伸展身躯。
那天还算幸运,微风拂面,地火也很温顺。
魔王将角马的缰绳系在一截树干上,单手把人类奴隶抱着走上了山崖。
几个大的坑洼里仍然残留着未干的雨水,像镜面一样映出两人的身影。
为了避免人类被随时有可能窜上来的地火烧成灰,登上山崖后,昏耀允许兰缪尔坐在自己怀里。
而后,就是在这里,兰缪尔为他弹了那首竖琴曲,却没有告诉他歌曲的内容。
那时昏耀只是觉得这人过分认真,像个小孩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反正你信口胡说一个,我也不知道。”
兰缪尔就抿唇:“怎么可以撒谎骗您呢?”
他们就欺骗的问题进行无意义争执的时候,那座庞大的结界阵,正扩展在魔王与奴隶的头顶。
“行了,不是想来看崖月吗?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天天在宫殿窗口盯着的那个小东西。”
兰缪尔抱着竖琴仰头看了一会儿,清瘦的面颊上还带着苍白的病气。
他问:“如果没有这座结界,人间的阳光就会一直洒到深渊最深的地方来,对吗?”
“对,阳光会洒进来,瘴气会跑出去。一起跑出去的,还有邪恶嗜血的魔族,要把你的子民们统统抓来吞掉……”
“您又想骗我,魔族不吃人。”
“谁说不吃?真饿极了,我们连同族的肉都吃。相比之下,你的肉,怎么也比我的鲜嫩美味得多。”
“所以,”兰缪尔回过头,“如果有了足够的面饼、鱼肉、蔬菜和水果,不再饥饿的话,您就不会吃我吧?”
昏耀的手指轻微抽动,刚想说:我就算饿了也不吃你。
却冷不丁对上兰缪尔的目光——那双眼眸清亮而饱含渴切,丝毫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魔族也就不会吃人吧?更不会吃同族的肉了?”
正是那双眼眸,以及其背后蕴含的东西,令昏耀的心脏猛地悸动了一瞬。
“……兰缪尔。”魔王原本松弛懒散的姿态一点点变了。
他的眼神变得冷光逼人,像从苍茫深山中走出,徐徐露出攻击姿态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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