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崖上还很黑,只是淡淡地从上面投过来若有若无的一点光,代表着破晓将近。所有花儿都闭拢着花瓣,茎叶在微风中起舞。
“这段时间,我偶尔会害怕……”兰缪尔疲倦地垂着眼,“原来,我口上说着不在意,其实也会担心种下的花不能开的……”
“吾王,面临抉择的那一刻,您也害怕吗?”
昏耀将兰缪尔在花儿最密集的地方放下,为他重新披紧那火红的毯子:“当然,我也害怕。”
说罢,他深深地望着头顶的结界,闭着嘴迟迟不开口。
于是兰缪尔心想:果然在害怕。
“玩一个游戏吧。”兰缪尔突然清了清嗓子。
“我也有想问王的事,我们……轮替着问对方问题,回答的必须要说真话,而提问的必须相信。”
“谁先不敢回答,或是谁先不敢相信,就输了。”
“好,”昏耀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他已经太久没有与兰缪尔论过输赢了,“让让你,你先说。”
“咳,”兰缪尔勉力坐直一些,很郑重地盯着昏耀,“那我要问了。”
“你问。”
“吾王,您……”
兰缪尔眼眸一闪:“您,嗯……”
病人忽然支支吾吾起来,这让魔王缓缓皱眉。
这样难以启齿吗?昏耀的心不禁往上提了提。事到如今,永恒的别离将近,兰缪尔会在最后询问他什么……
“我是想问。”
兰缪尔难为情地低着头,“您现在,还有……生……”
昏耀连忙贴过去,扶着他的后背:“听不清,什么?”
“……育……”
“誉?你说声誉?”
“……能力吗……”
…
……?
兰缪尔羞愧地闭上眼,惨白的病容上浮现了淡淡的红晕——
对不起,可他真的很在意这个!
“您现在还有生育能力吗?”
——???
昏耀的脸皮凝固了。
“你……”
他目瞪口呆,“你再问一遍!?”
“就是……您的生……”
昏耀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打住!不用再问了!”
捏紧的手指发出嘎吱的声响,魔王森然冷笑:“怎么……你、想、给、我、生!?”
兰缪尔:“您还不能提问。”
兰缪尔:“还有、咳……要说真话!”
昏耀气得眼前发黑,他额角青筋暴起,却碍于“游戏规则”,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回答。
“巫医每年都会检查王的体魄,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有那种毛病!”
兰缪尔松了口气。
昏耀都快崩溃了:“兰缪尔,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你这个问题是哪里来的……!”
“这是您的提问吗?”
“你!……算了。”
魔王狠狠喘了两口气,到底没有把这个诡异的话题延续下去,转而问:“你卷轴上最后一行字是什么?”
兰缪尔一愣,然后无奈道:“您浪费了一个好机会,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说:“是……‘最后陪王在结界崖上看一次阳光与鲜花,坦白过往的故事’。”
“所以,其实就算您不勒令我搬过来,奴隶也会求着吾王陪我来一次结界崖的。”
竟然不是“打开结界”之类,昏耀有些意外。
“过往的故事?”
兰缪尔摇了摇头,说:“该我了。吾王,您为什么不恨我了?”
昏耀:“啧,谁说我不——”
兰缪尔:“真话。”
“……”魔王的脸色阴了阴。
可恶,区区游戏,竟然如此艰难。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烦躁地摇头,“该报的仇报过了,该压榨的也榨过了。再说,你这个人,本来…… ”
本来也不是多能招恨的家伙。
所以昏耀反而常常疑惑,当年兰缪尔究竟是犯了怎样的错,亦或是人族究竟要愚蠢到什么程度,才能将这样一位圣君逼得下跪忏悔三日。
昏耀没说出口,但兰缪尔似乎从其神色中读出了什么。
“……我并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好。”他说,“吾王应当一直恨我的。”
昏耀习惯了兰缪尔总说这样的话,不把这当一回事。
“该我了。如果回到人间,你的病会好吗?”
他学着他的腔调:“要说真话。”
兰缪尔的眉头跳了一下。
“我不知道。神殿的确有清除魔息与瘴气的秘法,但……以我现在的身体,开完结界就算不死也活不了几天的。吾王不要再惦记这个了。”
兰缪尔恹恹地答完,裹在毛茸茸的皮毯里面咳了两声,觉得有点累。
他不知道昏耀还在犹豫什么,明明可以问的问题有那么多。
他的过往,他的经历,他为打开结界所做的安排,总之任何有可能将魔族的疑虑降到最低的东西。
比如刚才他提到的“往事”,难道不该追问一下吗?比如那天晚上……
兰缪尔忍着隐约的不安,尽量平静地问:“那天晚上,您本来要跟我说的事是什么?”
“什么晚上?”
“我弹了竖琴的那个晚上。”
昏耀突然诡异地沉默了。
他的嘴角猛地绷紧,眼眶微红,眸珠则闪动着悲哀的色泽。
“吾王?”
兰缪尔皱眉:“我弹竖琴那晚,您不是本来有话要对我说吗?”
昏耀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能回答吗?”兰缪尔心里那种焦灼的感觉强烈起来,那是有什么脱离掌控的前兆。
这又是怎么了,他的本意只是暗示魔王想起那首不详的竖琴神曲。只要随便答完这个题,下一轮昏耀必然要问到自己弹奏那首歌曲的原因,那他也能……
“吾王到底在为难什么,那难道不是本来就要告诉我的事情吗?”
此时,四周的黑暗开始褪去了,原本淹没在山间的花朵开始显露出轮廓,细草的边缘似乎泛着光。
深渊的日出不似人间的壮丽,而是一种安静的渐变。
他们的身下渐渐出现了影子,很淡的两道灰色落在崖石上,交叠在一处。
兰缪尔还想催促,忽然眼前一阵晕眩,喉口滚烫。
“咳……”
“兰缪尔!”昏耀猛地起身,将他扣进怀里。
“就这样吧,我输了。”魔王几乎是用绝望的腔调,语无伦次地说,“我认输,输给你了,我们回屋子里去,好不好?”
兰缪尔喘息着,控制住继续咳嗽的欲望,咽下涌到嘴边的血。
他有点心烦地想:不该玩这么无趣的游戏的。
是怯懦,那深埋在骨子里十四年的罪恶感导致的怯懦,令他不敢主动向魔王坦白过往与秘密。
所以他渴望昏耀来质问他,就像罪人渴望审判。但这无疑是一厢情愿的念头,不应该。
“算了,”兰缪尔垂眼喃喃,他感觉骨头缝里又开始生疼,“算了……”
昏耀本来已经伸手要将他抱起来,突然又顿住了。
当兰缪尔抬头的时候,竟然看到魔王的嘴唇在轻轻地哆嗦。
“……那天晚上,”昏耀艰难地开口,“兰缪尔,你记得那天晚上的那把蜜金匕首吗?”
他用尖锐的鳞爪抚摸着兰缪尔的后脑,低声说,“我之所以会贴身拿着它,是在考虑把它还给你。”
“之所以想把它还给你,是希望你拿回当年的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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