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晏灵修放弃了,他茫然地望着孟云君,思绪却飞向了千年之后,想起现世他们几次争执,他反复向孟云君强调自己是个危险的怪物,让孟云君离他远点,却又舍不得决绝地抽身而去,半推半就,藕断丝连,几次三番地疑心他这,疑心他那,似乎不把他的真心贬低得一文不值,就对不起他那走投无路的前生似的。
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晏灵修如梦初醒,心想:“我是不是伤他的心了?”
人当然不会是草木,他也是知爱恨,懂冷暖的。
可是,他该怎么做呢?
他从来没有学过该如何去亲近一个人啊。
他在窥探中长大,自小习以为常的,只有谨慎、压抑、克制、三缄其口——不能表露喜欢,会成为把柄;不能表露厌恶,会被挑动情绪;不能气馁沮丧、乱发脾气,这是弱者的把戏;不能害怕示弱、畏缩不前,因为他不愿意认输……只要掩饰得足够好,他的城池就固若金汤,永远不会被攻破。
晏灵修用这个笨方法来保护自己,可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他学不会表露亲近,也无法彻底的断情绝欲,只能做一条没挑刺的鱼,匆匆忙忙端上了桌,摆在玉盘珍馐当中滥竽充数,每个品尝他的人都会被扎得一嘴刺。
“孟云君。”
史无前例的,陌生而巨大的悲伤漫过了他的心头。他又不知所措地喊了他一声,像个迟钝的蚌壳,才露出一条缝,就快被过去那些他视而不见的深情厚谊冲垮了。
孟云君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抽出了鞘,匕首上刻着他研究多年的“绝处逢生”,被徘徊不去的血腥气一冲,刻痕登时就泛了红。
他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因为这个秘法在经过他的改动后,从来没有试验过,所以究竟能不能起到理想中的作用,孟云君也不能保证。
结果要是好,当然皆大欢喜,差一点,他一命换一命,最糟糕的,晏灵修离体的魂魄没找回来,他也要死在这里。
鉴于机会只有一次,或许他该再慎重一点,应当赶紧从这里离开,捉几个人来试验一下,或是把秘法再精进一些,哪怕犹豫上几年、十几年,都不为过。等到他功成名就,过完了不虚此行的一生,再用为数不多的寿数来赌这一回。
然而……
然而。
孟云君还是把匕首送进了自己心口。
冷铁所到之处,血肉都似乎要烧起来,心脏感受到剧痛,痉挛着缩成一团。
“呛啷!”匕首落地。转bsi
孟云君跪伏在地上,血从伤口汩汩地涌出,打湿了他身下冷硬的岩石,匕首也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慢慢熔成了一团耀眼的流光。
下一刻千万条火红色的细线从中凭空伸出,一边线头逆流而上,狠狠扎进了献祭者破损的心脏,一边则流淌在不分你我的血泊之中,灵活地钻进了此间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晏灵修一震,仿佛跟身体连着共感似的,那绵密的红线也同时穿行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里,从心脉开始,顷刻间遍布了他的四肢百骸,如同世上最纤细的蛛丝,穿针引线,将他们两个密密麻麻地缝在一起。
不属于他的体温随之灌了进来,像奔流在冰川间的春水,在晏灵修的经络血管里冲刷而过,烫得他微微打了个激灵……
然后如飞雪落春泥,悄无声息地融在他的骨血里。
孟云君运气总是很差,父母、亲人、师长先后离散,亲缘情缘都薄成了一张纸。
所幸他这次赌赢了。
原版秘术里的“损人”与“利己”成了单方面同生共死的契约,从此以后,只要晏灵修的这具身体还有最后一点“灯油”没烧干,他就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去找他的魂魄在何方,去等他睁开眼睛,重新活过来。
他们的魂魄间生出微弱的联系,孟云君倏地抬起眼睛,散乱的目光在面前空无一人的山洞中扫过,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个人正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锥心之痛非比寻常,尽管绝处逢生正在飞快地修复他的心脉,孟云君还是直不起来身,喘不上来气,他强撑着不肯昏过去,透过模糊的视线,依稀看见了晏灵修的轮廓,如梦幻泡影般虚幻。
“灵修……”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个空。
原来心痛起来竟是这般难忍吗?孟云君朦朦胧胧地想,感到很抱歉。
此生相处寥寥,幸而未及同甘,却可共苦。
但愿来生不要再这样了。
转眼就是一千年风霜雨雪,物是人非。
晏灵修猝然惊醒,尚未散去的悸动还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搅得周边血肉一阵阵收紧发疼。他瞪着微微开裂的吊顶失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回忆里出来了。
病房里安静非常,只能听见仪器持续不断地发出“滴滴”的噪音,夜色沉沉,有鸟突兀地叫一声,又很快归于沉寂。
晏灵修的视网膜上似乎还停留着那团火焰色的流光,他闭了闭眼,抬手摸向了胸膛,心悸的感觉犹在,手底下却是风平浪静的。
一切都是错觉,那里并没有一颗鲜活的人心在鼓噪不休。
他揭开被子,一把拉开床帘。横平竖直的路灯透过窗帘布漏进来,孟云君果然躺在他旁边的病床上,依旧沉沉地昏睡着。
晏灵修望着他,好像成了一只呆板的泥胎木塑,在孟云君床前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走过去,从血红色的衣袍下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胆怯地在半空中吊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落在孟云君的脖颈。
……是温热的、生者的皮肤,被昏黄的路灯镀上了一层黯淡的辉光,指腹下是规律振动的脉搏,犹如周而复始的潮汐,一下又一下。
晏灵修贪恋这一点肌肤相触的温度,没舍得移开手,他在病床边坐下,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孟云君的睡颜,突然鬼迷心窍似的,俯下身,直到两人鼻尖相抵,距离之近,他甚至能看清孟云君眼角细小的纹路。
厉鬼是没有呼吸的,于是晏灵修安静下来时,就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羽毛似的扑在他的脸颊上,细碎却重若千钧,将厉鬼徒有其表的胸膛也给填满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孟云君的眼皮颤了颤,迷迷瞪瞪地掀开了一条缝。
他似乎还沉浸在那长达一千年的旧梦之中,眼睛虽睁开了,人却没醒彻底,含着零零星星的水光,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晏灵修的喉结仓促地攒动了一下。
“大师兄,”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醒了。”
孟云君散乱的目光聚焦起来,定定地凝固在他脸上,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半晌,应了一声:“嗯。”
晏灵修:“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孟云君摇头,慢慢地呼吸了片刻,笑道:“睁开眼就看见你,感觉很好。”
“我……”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试探着去摸晏灵修的侧脸,久睡之人难免无力,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厉鬼的脸颊,那样的珍重与虔诚,像在描摹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轰然无数梦境重合在一起,仿佛一步跨过不可回溯的时光,所有辗转反侧与追悔莫及都在此刻湮灭无声,一阵春风过来,就温柔地散去了。
孟云君道:“我喜欢你。”
他稍稍一顿,把四个字在口中反复回味,仿佛深受戒断反应的瘾君子,精神和肉体同时获得了超出阈值的亢奋,怕心上人听不见似的,又一次说:“我喜欢你。”
晏灵修想说:“我知道。”然而这单薄的词句涌到嘴边,他竟似被捏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是他熟悉的那个孟云君,眉眼和表情他都不会认错,同样他也弄丢了很多个孟云君,他们都掉落在潺潺的长河里,被打磨了上千年,那些粗糙又青涩的部分都被磨平了,自然变得圆滑而有光泽。但他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初,殷殷切切,千回百转,经年累月而来,全都毫无保留地望向晏灵修。
孟云君的目光之下,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埋得很深、很顽固的东西裂开了,轻描淡写,地动山摇,从一道不可逾越的山脊化成纷纷扬扬的大雪,盘旋飞舞地刮在他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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