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惨白的山岭映射着同样惨白的月光,只有中间的黑夜幽深不见尽头。
黑白两色,天地素缟。
穆离渊的手覆上江月白的手背,在指节交错间握紧。
师尊曾经握他的手,轻柔到只用握起风雪夜归千百分之一的力气,但他现在抓住江月白的手,却用了握起九霄魂断千百倍的力气。
骨节作响,他只想把它们尽数捏碎。
仇人已经被他复仇的烈火烧得遍体鳞伤,再想回头也没有退路了,只有彻底摧毁。
穆离渊紧抿着唇用力,掐灭了心底那一点难过。
只用摧毁,就够了。
第8章 揽月亭
空中白玉盘
沧澜山暮色四落,春日的风微暖。
苏漾在栖风崖的夕阳下喝酒。
晚霞照亮了半边天,另半边微暗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极浅的月牙。
紫橘色的日光斜着穿过枝条,藤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风里传来一个温雅的男声:“伤还没好,少喝点。”
苏漾挑眉:“我这装的是水。”
云桦在旁边石凳坐下,向苏漾伸出一只手:“我尝尝。”
苏漾叹了口气:“是酒,行了吧。”
云桦的手仍然没收回。
苏漾“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把酒囊扔给了云桦。
云桦接过酒囊,放在了苏漾手臂够不着的地方。
苏漾双手枕在脑后,靠着树干半躺,望着远处即将消失的落日:“老云。”
云桦应道:“怎么了。”
苏漾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呵欠,带着鼻音说:“你很烦。”
云桦温声道:“我是替雪归管着你。”
“少来!他才不会管我这些事......”苏漾哼笑了一声,“你们都不知道吧,江月白的酒量比我还好。”
云桦说:“他没在我面前喝过酒。”
“他好久没喝了,上次见他喝酒还是三年前,他一个人坐着喝了一夜,等我醉了又清醒过来,他还在喝,他......”苏漾说到此处不往下了,话音戛然而止。
四周只剩下风声虫鸣。
那件事是江月白下令不准提及的禁忌,更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讳莫如深。
三年前,江月白作为谪仙台上的掌刑人,亲自用剑毁了穆离渊的魔元。回到沧澜门后,江月白遣散了峰上所有外门弟子,进了饮梦谷闭关。
苏漾忽然问:“你觉得江月白是个好师父吗?”
“他当然是。”云桦道,“为什么这样问。”
“我想不通啊。”苏漾长叹口气,“我就是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是怎么教徒弟的?他为了纪砚和穆离渊什么没做过,结果倒好,两个人都恨他恨得不共戴天。这也是能耐啊!”
云桦摇摇头,轻声道:“造化弄人罢了。”
“还是他收徒的时候太年轻,换个老练心狠的,肯定收拾得服服帖帖。”苏漾说,“他十九岁就开始带孩子,十九岁是多大啊?自己就是个半大小子!会带个屁的孩子!太温柔了怕给孩子养废,太暴躁又怕给孩子打残,横竖都是错。”
云桦笑了笑。
“哎!我跟你讲,你看他装得一副什么都不在话下的模样,”苏漾坐起身,压低了点声音,“其实私底下被那两个小混蛋气哭过,你敢信?”
云桦闻言,明显一愣。
“不信吧?我当时看到也不信,我找他喝酒,他坐在书房里不理我,低着头抄剑谱,我绕到桌对面好说歹说,他才终于抬头,眼尾还是红的。”苏漾拇指蹭了下鼻尖,吸了口气,离云桦近了些,“他不说,我问了一圈才打听出来,纪砚和穆离渊那俩小混蛋晚上偷着吃烤肉,把江月白给他们的剑谱当柴火烧!我光是听着就气炸了,小兔崽子们不知好歹,那剑谱可是江月白一笔一笔亲自写的!他小子居然还帮那俩混账重新写!谁能有江月白脾气好?十九岁正是脾气暴,可他那么能忍,不论被气多狠第二天还云淡风轻啥事没有的样子,继续教他们写字练剑。换了我,早给混账徒弟们腿打断了......”
苏漾停顿了一下,“啧,当然他的徒弟也不都是混账,晚衣是个好孩子。这么看啊,将来我要是收徒,绝对不要臭小子。”
“长清也想收徒了?”云桦转头。
苏漾靠回树下:“说说而已。我可还想多活几年。”
夕阳沉入山河彼岸,新月高悬,洒下树影一片。
晚空月色如霜华,冷夜的气息渐渐在风中弥漫。
“做人师父这种事啊,难,”苏漾双手枕在脑后,脸上蒙着树枝间斑驳的月光,显得有些落寞,“哪件事做不好就被记恨上了,毕竟不是亲生父母,要是让人怀疑了动机不纯,再回想起从前的相处就都变了味,全剩下不好。”
云桦知道苏漾在担心什么:“北辰仙君无所不能。这不是你说的,相信他就好了。”
苏漾忽然道:“江月白为什么不告诉穆离渊谪仙台上那一剑的真相?”
云桦沉默片刻,缓缓道:“雪归有他的考虑,也许那是保命一招,该用在最需要的时候,也许已经告诉了,不然魔尊怎可能轻易放过六千修士。”
苏漾若有所思地点头。这话有道理,除了江月白告诉穆离渊那一剑的真相,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残暴无情的魔尊心软。
他们前几日收到了江月白的传音,说三月三十就会归来,让他们不必担忧,更不可轻举妄动。
但眼看三月三十就要到了。
日子越近,苏漾越说不出那句“北辰仙君无所不能”了,只有不停喝酒。
就算江月白回来了又能如何。
灵元枯损,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风雪夜归换了主人,仍旧能威震仙门吗。
四周树叶在风中沙沙摇晃。
云桦右手摸到了苏漾的酒囊,拿到嘴边,仰头喝了一口。酒的味道辛辣,如同风雪夜归的寒铁剑柄,刺痛人心。
一口又一口,直到酒囊见了底。
“长清,”云桦望着对面的高山,“我们比一比。”
“比什么?”苏漾掀起单薄的眼皮,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与此遥遥相对的揽月亭傲立月下,亭顶一颗鎏金珠,不输空中白玉盘。
云桦从腰侧抽出了江月白的风雪夜归,稳稳握在掌心,盯着远方的那颗金珠:
“比一比,谁的剑先到。”
揽月亭,是沧澜十八峰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亭顶的鎏金珠自建亭以来换过不知多少次。
因为曾经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和同门打赌,赌谁的法器能先射中那颗珠子。
昔年月下,少男少女各显神通,拿着仙器法宝对着亭子狂轰乱炸。
江月白的剑最快射穿鎏金珠——顺便掀掉了亭顶、斩断了两棵百年老松、刺破山石扎进更远处的房屋并且震掉了上面飞檐角......
衫木疙瘩刚好砸在凌华仙尊的头顶上。
江月白被凌华仙尊捆起来打,他们几个师兄弟躲在树后憋着笑。
凌华问江月白:“还有谁?”
江月白被从跪着打成趴着,断断续续说:“就、就我一个......”
他们笑不出来了。
小师妹黎鲛最先冲出去,拦在江月白身前,对自己父亲大喊:“是我弄的!珠子是我的剑射碎的!屋顶也是我的剑捅穿的!要打打我!”
凌华毫不给女儿留情面:“你的剑能扔出去一丈远吗?”
树后的弟子又开始笑,有人捂嘴捂得太紧,不慎从掌缝中泄露出一声猪叫。
凌华头也没回:“憋得那么辛苦,不如来好好笑个痛快。出来!”
几个人一起挨了顿好打。
晚上回寝舍的时候,又看到了凌华仙尊放在桌上的药膏。
那些时光太遥远了,遥远到记忆中稚嫩的脸已经有些模糊,恍若隔世。
苏漾站起身,应下了云桦的邀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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