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离渊心跳有点快。
大概是周围的人太多了,摩肩接踵,挤得他出了一身汗。
客人很多,但迎客的伙计精准看到了柳韶真与江月白。
没一会儿,连这座凤鸣楼的主人都下了楼,走下楼梯时一路连笑带招呼,惊动了沿途一群宾客。
“哟,这不是回春手嘛!”她又笑着望向江月白,“岱先生许久没来啦!”
穆离渊听到这话,又忍不住开始生气了。
江月白明明和自己说“初来云山一带,人生地不熟”,结果明明和这个柳韶真这么熟,连戏楼的姑娘都认识江月白!
分明是拿客套话敷衍自己,随意一句就让人对他卸下防备心生亲近了,
骗得自己连卖身钱都没要!
穆离渊强压着怒火,跟在两人身后上了二楼雅座。
贵客来了,再大的名角儿也即刻出场。
帷幕拉开,大堂戏台灯火渐明,二楼的灯笼隔着熄灭,只剩昏黄微茫。
“他们都以为我是个爱戏的,实际我只是爱听个声响,演的什么一概不知晓,”柳韶真打开酒壶的小盖闻了闻,“有人在台上唱着,有人在台下闹着,这酒才喝得有滋味。”
江月白淡淡说:“那你也算是懂戏的了。人间百味,台上唱的是假的,你品的是真的。”
穆离渊抿着唇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观察着江月白。
他以前从没有见江月白进过这种地方,所以面前这幅场景极具冲击力到了难以接受的境地。
江月白身上天生带着凡俗难近的气质,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出尘不染的,但坐在这片灯火暧昧的烟花之地时,似乎终于被染上了几分放纵的意味。
但这层意味只流于表面,给江月白的冷冽蒙了一层淡绯色的纱,隔雾观山般带着点诱人深入的蛊惑。
只是这种蛊惑落在看的人眼里,莫名会激起一丝不安。
仿佛妖娆火热的花丛里意外落下了一片雪,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融化。
穆离渊咬紧了牙才控制住自己想上前质问江月白来过多少次这种地方的冲动。
咬得牙根都渗出血了。
江月白对各种细节规矩很是熟练,熟练到根本不用翻看册子就说了台上的是哪一折,一曲落幕时很自然地给外面的小厮打手势,要他把赏钱送到后台,顺便拿酒来。
这里的酒不同于别处的酒,酒要随着戏喝。
比方今晚这一场,第一折是梨花春,第二折是紫竹酿,第三折是松苓夜。
“哪里那么多讲究,”柳韶真喝了口酒,咂嘴道,“我一人来的时候,直接吩咐全上了,一次喝个痛快。”
江月白笑笑不说话,没喝酒只捏着酒杯,似乎很专注于台上戏。
穆离渊看着江月白随意叠腿靠坐着的身姿背影,松开了咬着的牙,微微叹了口气。
也许江月白本就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只是以前没有当着他的面做过这些。
他们是师徒,是仇敌,是不可言说的身份,总是相遇在腥风血雨里,没空享受太平年。
每换一个身份角度观察,他就能多描摹出江月白一分。
但永远描摹不出完整的全部。
那是独属于江月白的神秘感。
曲终人散,楼下开始清客,凤鸣楼的管事专程来说,要给江月白这个出手阔绰的客人单独多加一曲。
江月白摇摇头,说不用,只道:“我想看看那枚绞丝镯。”
闺门旦的手上戴了一枚金丝玉镯,每次抬手落手,都会在灯火中闪出光泽。
方才江月白凝神盯着看的就是那个。
“哎哟,您好眼力,”管事道,“那可是我们的镇楼之宝啊!”
他滔滔不绝介绍,“平时就算有贵客也只舍得拿一件出来,那是前朝公主风光出嫁时候的首饰,一套三件,叫做‘金玉满堂’,传说能戴着这套出嫁,享尽富贵喜气,夫妻白头偕老......”
“我知道。”江月白道,“出个价吧。”
管事比了个数。
柳韶真也不喝酒了,站起身说:“不是问题,我回去叫几个徒弟抬银子过来。”
江月白抬手挡住了柳韶真:“我出门带够了银票,而且,”
他停顿一下,缓缓说,“这是买给我爱人的,要别人付钱的话,就不算我送的了,他会不高兴的。”
穆离渊忍气吞声站了几个时辰,此刻终于忍无可忍了。
连主人都忘记喊了,直接道:“你要买给谁?”
江月白不回答。
管事连忙带着伙计去给贵客包东西了。柳韶真坐回去,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么多年,你走遍山水寻药,那人的病还没治好吗?”
灯影下江月白微垂着眼:“心疾难医。”
穆离渊终于明白了。
原来江月白要治的那个人,生的是心疾。
那的确再高的修为、再通天的本事也治不好。
心里的结最难解。
比如一个人对另个人爱而不得,那就算让对方服了锁情这类顶级秘药,依旧无法得偿所愿——在痛苦煎熬中被迫表达出的爱,不是真正的爱。
“这么拖着不是办法,”柳韶真欲言又止,“若那人的病一直治不好......”
江月白说:“那人如今对我心有怨恨隔阂,等我治好了他的病,也算于他有恩一件,到时再表心意不迟。”
柳韶真点点头,眸底却有一丝暗色。
穆离渊见江月白一直不搭理自己,也不再说话了。
总之他明白他已经错过了江月白太多年。
这些年里江月白难免又有新的朋友情人,他没资格也没法过问了。
光听着也不知那个人是男是女。
但那个人一定很好。
要么风姿倾城,要么才华横溢。
居然能让从不看重情爱的江月白为之一掷千金......
想着想着就委屈了起来。
这世上竟还有人舍得对江月白“心存怨恨隔阂”,这可是他想要尽情去爱都没有资格的人。
......
夜深时,江月白与自己一路垂头不说话的小跟班回到了医馆。
两个少女正坐在院子里煎药,见到了江月白都起身凑过来,捂着肚子说:“先生回来得好晚啊,我们俩都要饿晕了,好想吃先生做的饭啊。”
穆离渊心道:江月白做的饭真真不好吃,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前仆后继地来找江月白蹭饭吃?为了和江月白多待一会儿无所不用其极了吗?
随即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为了待在江月白身边无所不用其极的是他自己。
江月白提着个纸包:“山楂糖球,给你们买的。”
两个少女开心地接过去。
“我收拾好了另一间房,床褥已经拿过去了一套,”江月白温和地对她们道,“你们先休息。”
随后看了身后一眼。
“今晚我和小草一起睡。”
垂头丧气了一路的穆离渊立刻抬起了头。
精神百倍!
容光焕发!
两个少女表情有些复杂。
“啊?可是......”
穆离渊心想难道他的占有欲还是没有收好?被人看出来他对江月白有非分之想了?让其余人这么不放心?
于是立刻清清嗓子满脸正气地站好了。
好在他这次捏的是少年人的壳子,就算再怎么藏不好也应当不会显得那么讨厌。
江月白登上台阶,伸手撩开了帘子。
维持了这个动作一会儿。
穆离渊快步跟上去,
江月白侧身回眸看了看他,又垂了下眼——似乎在示意他先进。
穆离渊连忙弯腰先进了。
头发蹭过江月白的袖子时,熟悉又陌生的冷香随着轻微摩擦的触感一起传遍了全身,酥酥麻麻的。
仅仅是一瞬间的擦身而过。
但他有一种又被江月白抱进怀里的错觉。
屋里点着灯烛。
一丝细微的热意将江月白身上的淡香加热放大了,扩散得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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