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复站起来,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背后有千万条傀儡线。那些线操控着他,就如同操控着一只木偶。
“江濯,”他抬手,保持微笑,“我再问你一次,我是谁啊?”
江濯说:“要我猜猜——”
“咔!”
悬复勾指,隔空掐断了一人的脖颈。那人是个普通的宗门弟子,头颅一垂,身体却摇晃着动了起来。
杀人做傀,不过眨眼!
孔扒皮狂喜:“司主发威,我等……”
“咔、咔、咔!”
鬼师稷官宗族门派无一幸免!悬复十指弹放在半空,仿佛着了迷,沉醉在那断头断骨的声音里。
“好听,”悬复笑不停,“实在太好听了。江濯,快一点啊,猜猜我究竟是谁?如果猜错了,今夜太清又要罪加一等!”
江雪晴拇指顶住剑柄,呼吸一轻,正待拔锋——
“咔、咔、咔!”
身旁众人又断了一片的头!
“时意君,我也劝劝你,你摸一下剑,就会死一个人。今夜大伙儿既然进了我的天罗地网,”悬复慢悠悠,“我便要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景纶酒已惊醒,结结巴巴道:“司主……司主,是我们啊……”
江濯叹气:“你叫他司主,他可不是。我来的路上就很疑惑,悬复失心疯了,竟敢在此时召请百宗,商议太清的事情。”
任百行说:“太清一直由我司看管,怎么就不能在此时商议?难道你们狼狈为奸以后,还不准天下人议论了?”
“宋灵芝下山围杀李象令是表面,他真正的目的是去引出太清。奇怪的是,这样大的事,你们自己人却像是毫不知情。”江濯折扇一晃,指向孔扒皮,“孔老狗,你今夜敢这么威风,一是收到李象令已死的消息,以为她绝不会出现,二是你根本不知道太清已经被宋灵芝惊动,几天前就现世了。”
江濯和洛胥去借剑的时候,庞规与媒公的对谈就很蹊跷。围杀李象令是要事不假,但是太清现世更加可怖,然而庞规言谈之间,竟然对此事只字未提。
他要么是装得太好,要么就是毫不知情。
还有那媒公寥寥数语,便引得庞规重提仙音城旧事,但是做客卿的哪有不知道主人旧事的道理?他引庞规说那番话,真实目的是为了让江濯记起旧仇,别放过庞规。
江濯说:“连守在山下的庞规都不知道李象令到底死没死,你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敌党却敢料定她来不了,这其中除了有人在假传消息,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早在小胜镇,陶圣望三人密谈的时候就曾提到过,宋应之在天命司内部树敌颇多。他虽然贪功自私,但是为人十分谨慎,这差事既然还没有办成,他绝不会草率回信,以免落人口实。
况且众人畏惧太清到何等地步,若是知道他已经现世,又怎么敢以“镇压太清”的名义在这里饮酒作乐?
“你借太清异动的理由,把我们聚集到这里,若是只是为了让我们看看悬复的真面目,那也太无趣了。”江濯望着悬复,似乎要透过他,与背后的人对话,“这世上没人知道你的名字,传说你是大阿留给壶鬼族的赐福。”
咚咚!
四个童子转身,面朝悬复。
江濯说:“圣女。”
悬复的身体顿时萎缩,老了下去,像是干瘪的酒囊。他驼着背,扶着王座,用一双浑浊的眼胡乱张望:“我的,我的厘鸟……还给我,快还给我……”
景纶难以置信:“司主!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悬复哆嗦着双手,在王座上摸索。他口齿不灵,急得跺脚:“快,快还给我。要来不及了……圣女,娘娘……要来不及了!”
大殿深处,有人轻声慢语:“告诉他们,什么来不及了?”
悬复涕泪交下,捂着面容:“老啊,老得太快了。”
江濯看着他,几乎快要忘了他的模样。
这是当年以塌山之力,要献祭众生,质问天道的明晗啊!他如今蜷缩在那里,连直视众人的勇气也没有。
肉体凡胎。
悬复说:“让我脱胎换骨。”
生是死,死是死。
悬复道:“就要来不及了。”
道、道、道!
明晗痛哭:“再给我一百年吧,你看这六州!除了我,谁又能重整山河?二十年弹指间,我也成就了一番大业。天命迢迢,若是没有我,你又靠谁去问天!”
殿内空旷,四个童子静静注视着他。
明晗滑下王座,只觉得周围俱是高柱。那台阶由他面前层层延伸出去,是他这一生都爬不到头的大道。
“废物,”左侧的王座上,有人俯瞰着他,“像个君主一样,站起来吧!”
“不肖子孙。”右侧的王座上,斜坐着明晞。她声音清朗,头戴王冠,居高睨着明晗:“天命迢迢,有生有死,老有什么可怕的?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大道的尽头,是个高不可攀的王座。那个曾经逐鹿六州,问鼎众神的帝王沉声说:“起来。”
明氏君主齐声道:“起来!”
明晗颤抖着,匍匐在地上。他太老了,老到无法凭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便只能哽咽着说:“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明暚垂下一只手:“一百年。”
明晗道:“一百年怎么够?一百年怎么行!”
明暚眼眸沉静,仿佛透过了千年岁月,直逼明晗内心:“到期了。”
明晗胡乱摇头,他推开台阶,向后爬去。地面忽然消失,变成平如镜面的湖,在湖的倒影里,他正值壮年。他摸着自己,扑向那个影子。
“哗啦。”
水中月,镜中花,唯有雨还在下。
明晗仍然蜷缩在殿内的王座上,犹如绝望的囚徒,听着众人的议论,还有自己的哀嚎。
圣女说:“如此滑稽,真是好笑。”
江濯和洛胥不再看王座,而是看向大殿的深处。江濯道:“我答对了。我们就叫你圣女吗?”
圣女说:“你要是乐意,也可以叫我先知娘娘。”
江濯收起幽引,缓声应答:“圣女。”
圣女道:“你便是这样,才让我感到讨厌。”
“哪样,”洛胥稍作停顿,“叫你圣女?”
“啪!”
场景瞬变,江濯和洛胥眨眼间就到了大殿深处。门像扇面似的合上,把他们和众人都隔绝开。
一个女人,一个雪鬓霜鬟的女人,正坐在屋内。她也很老了,只是一双眼睛很奇特,一只是金色,一只是蓝色。
“你们两个都很讨人厌,”圣女瘦骨嶙嶙,拨弄着桌面上的棋子,“有人会下棋吗?”
室内安静。
圣女又问一遍:“有人会下棋吗?”
江濯说:“都没人说话,你怎么又问一遍。”
圣女道:“明氏完了。”
洛胥说:“这都是百年前的老消息了,要完的早就完了。”
他们一左一右,在桌前落座。那桌上的棋子奇怪,不像是金玉石头,倒像是人的骨头。
圣女拨乱棋局:“这是骨头做的。”
江濯合起幽引,又打开,对老婆婆态度很坏:“其实没人问。”
室内又陷入安静。
半晌后,洛胥语调散漫,开口补天:“这棋子是什么做的?”
“这是骨头做的,”圣女把棋子一个一个拾回去,“这么多颗,要杀很多人才能做完。”
江濯盯着那些棋子:“都是你的族人吗?”
圣女不理睬他,对着没人的空位说:“不然是什么?谁还不知道,全天下最好杀的就是我们壶鬼族。”
“霈都的河道底下有个坑场,”洛胥把她落下的棋子还给她,“以前我们两个掉下去,在里面看到了几个石画。那是你留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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