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仙(115)
他硬将那个“死”字咽了回去,看着堂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的乐令,再度开口时已调整好了态度,带着几分悲悯和伤感说道:“池煦与幽藏宗长老乐令勾结,害死我徒儿,还掩护他离开罗浮,此事师叔岂能不知?明知他犯下如此大错,又怎能让这样的人当上掌门!”
华阳道君修为再高,可池煦本人身上有这污点,就也不能再为掌门。何况池煦若不能得到这些首座支持,哪怕华阳以道君之尊也不能强令众人服膺。朱陵有了底气,转头瞟了玉匮一眼,问道:“玉匮师侄到万骨山救我那苦命的徒儿时,不是也看见了池煦与那乐令老魔在一块儿?”
若是往日,玉匮真人自然是要附和他一二,今日却硬是坐在椅上不曾动弹,只低声答道:“弟子混入万骨山时与池师侄失散,实在没注意到他后来到哪去了。”
朱陵本来有十分的把握让玉匮为自己作证,这时蓦然受挫,又是一口气堵在胸前,强抑着怒气说道:“玉匮师侄虽然没看到,弼儿却是看到了他师父受辱时,那魔修是何等嚣张,他与池煦又是如何亲密。这些年池煦一直不回山,岂不就是与那魔修勾结,甚至已成了魔修中人?”
华阳道君冷冷说道:“池煦这些年一直在东海洞天旁守卫,若师侄不信,那位苍元师侄还没离开,他就可做证。还有白眉道友和长生子道友也可一同为证,可要把他们都请来?”
乐令此时已走到了门外,闻言却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微微含笑,头上束成马尾的长发随着脚步一步一摇,发间两界纱被日光一照,光彩几乎将他的面容遮住。朱陵的目光也被那法宝光彩所夺,愣了一息工夫,还来不及回答华阳的话,就听到他的老友洞渊慢吞吞地说道:“掌门之事师叔与朱陵师兄早就有约定,我等做弟子的岂敢置喙。反正我与我徒儿坐守明性峰,无论将来谁坐了掌门之位,我们也只管做自己的事罢了!”
玉匮真人似乎也松了口气,低声答道:“弟子亦无异议。”
紫云真人也只端坐在一旁。自打景虚真人死后,她的脾气也有些变化,不像从前那样直接,在这种时候竟也不说话,只随着玉匮一起点点头。朱陵实在是想不通为何合作多年的洞渊,一向肯唯他所命是从的玉匮都翻了脸,不说光明正大地支持池煦,至少是不和自己一心,反对池煦做掌门之事。
莫不是……华阳道君竟也提前做了准备,许给了那些人多少好处?还有那三名道君,他之前费了多少心力争取揭罗道君的支持,还对这个元神中关的小儿下了心思结交,可这个苍元真正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不知私底下收了华阳多少好处,竟在这种时候与他作对……
如今肯和他一心的,竟只剩了他的徒孙秦弼!
朱陵一口银牙几欲咬碎,当了这么多年掌门,罗浮也算在他手下兴盛。这些年有魔修之乱,可罗浮还能维持东方第一大宗的名头,与那些西方道佛门派来往也不堕下风,至少大半儿该算他的功劳,可华阳心心念念的就是景虚那徒弟——凭什么?
景虚自己收了个害死秦休的魔修当徒弟,大徒弟又和魔修来往过密,说不定也早投了魔门,哪有资格再把持步虚峰和罗浮?
说到底,都是华阳一个人的野心,只不过他是合道道君,无人能管束他罢了!
朱陵怒极反笑,回手从法宝囊中取出一枚水晶珠,托在掌心送到华阳面前:“师叔,当日你命我暂代掌门之职时可是曾说过,因为池煦修为太低,不足以威服上下、执掌罗服,要我任这个代掌门直到他突破阳神为止。这句话我一直记忆到今日,不知师叔可还记得此事?”
他五指一合,手中晶珠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碎裂声,从中飘出一股雾气,在空中化作一个华阳道君的虚影,正如他方才所说的一样,许下诺言要他代摄掌门一职。
烟雾消散后,朱陵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刻意的笑容,挥手清理了碎晶,昂然问道:“池煦何在?莫不是明知修为不足,不敢亲自出来,只敢让师叔替他出头抢这位子么?”
他的话声如金石交鸣,掷地有声。殿内顿时安静了一阵,华阳道君也一语不发,捻着雪白长髯看向殿外。
朱陵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心里盘算着如何阻池煦元神出窍,口中却半带讽刺地叹道:“我岂是恋栈权位之人。只要池煦此时出现在这殿里,又能阳神出窍,我这就将掌门之位让给他,绝无二话。”
——反正脸子都撕破了,只消池煦再活不过来,华阳就是气死也难奈他何。
他的笑容又真实了些,然而那话音才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道细软微凉的清风。那风在殿内一转,一个穿着鱼肚白天罗道袍的人便蓦然现身殿内。看身形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生得秀美玲珑,五官模样却与池煦有八九分相似,只是年纪太小,还没来得及长出那深刻鲜明的轮廓和挺拔轩昂的身材。
然而他温雅雍容的气度却还一如从前,向着华阳道君先行了一礼,又对众人团团作揖,抬起头来含笑答道:“既然如此,池煦定不负朱陵太师叔信任。”
133
133、第 133 章 ...
罗浮掌门即位大典如期召开,典礼十分庄严盛大,参加的人却不像莲华宗那次一样多,颇有几分匆促感。不过观礼嘉宾中有三位合道道君坐镇,连天微道君也千里迢迢地从玉完州赶来为池煦充场面,这却是全六州都难有的殊荣。
乐令坐在贵宾席上看着池煦侃侃而谈,答谢师友,脑中就把那玉树临风的挺拔身姿换成了小小的幼儿模样,想着想着嘴角就带上一丝笑意。华阳道君要朱陵卸下掌门之位那天的情形他从头到尾看到了眼里,特别是池煦以元神之身进入大殿,逼得朱陵将掌门之位交出的事,足足让他回味了两三天。
朱陵那难看的脸色是一桩,池煦的元神也是……真是小得可爱。修士们元神出窍之后都会化成本身少年时的模样,一些喜欢游戏人间的阳神修士都会将肉身留在府中,只以元神出游。只可惜待到将色身炼到法身之中,元神与肉身合一,这小小的孩童模样也就不能再看见了。
乐令不能否认,他实在有些喜欢小孩子。当初湛墨转世之后,他就很爱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反而是长大之后总嫌他长得太大,抱在怀里怎么抱怎么别扭——
那当初师尊抱着他修行时,就不嫌他长大后抱着不顺手吗?
这样难得一见的大典乐令也看得心不在焉,脑中思绪如行云一般飘浮不定。这场大典朱陵竟也还强撑着参加了,结束后亲自带着徒孙秦弼过来找他,意味深长地向他道谢:“前几天在云笈殿,还要多亏了苍元师侄为我辩白,才叫人知道我对这掌门之位毫无私心,一心只等着传位于池掌门呢。”
朱陵去了这代掌门之位后只在门中担了个长老的虚名,并无任何实职,难怪今天见面时阴阳怪气,脸上那平静的神色几乎绷不住。秦弼就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头也不抬,真像普通随侍弟子,而不是问道一峰的首座。
不管怎么说,池煦已然成就阳神,又有华阳道君撑腰,以后只怕会比当初的景虚真人更加牢固地压在朱陵头顶。而且池煦更加年轻,还有漫长的寿元可以炼化色身、领悟天道;朱陵年纪大得多,却不知还有没有再进一步的机会,这么一比倒真叫人觉着有些残酷了。
乐令只这么想想,倒不是真的同情他,随意敷衍了几句就随着众人一道退出云笈殿,回到自己房中继续修行。
那三位道君无事也不耐在罗浮久待,天微道君最早回去,长眉也不再多留,就连长生子也特地找了乐令一趟,只说:“我答应过你师父要让你在他回来之前阳神出游,但这也不是一枚丹药就能堆出来的。我那西陵含元岭下有一处小光明境,里面是个完全独立的洞天,在里头修行的时间比外头慢上五六倍,你不如随我去那里修行一阵?”
乐令要阳神出窍随时都可以,只是阳神修为也远远不够用,不如留在东海可以随时知道玄阙的消息,若湛墨那里闹出什么夭蛾子,他也能立刻反应。何况小光明境是个完全独立的洞天,其空间是彻底被隔绝于这片大千世界以外的,万一玄阙本尊感应不到他,岂不又要担心。
他想得越深,越发不肯答应,只好劝长生子:“晚辈明白前辈好意,不过晚辈在水宫里还有弟子要照顾,留在罗浮已是勉强。若再去了小光明境,万一我那徒儿出了什么事,或是家师回来寻我,怕就都有些不便了。前辈弟子众多,想来西陵也有许多事务要忙,不可再为我虚耗光阴了。”
他的理由倒也充足,长生子劝了他几句,见他不听,只得自己退了一步:“你就在罗浮修行也罢。我手里还有一件护持阳神的仙衣,干脆这两天就取来送予你,待你阳神出窍后,可用它来避风、火、雷劫。”
这样一枚灵丹和一件能护持元神的法宝,就是在合道道君手里也算得上珍贵的礼物了。乐令连忙拜谢了,待长生子离开后便关闭门户专心修行。他现在是罗浮的贵客,要闭关修行自然没人会去打扰。池煦后来要登门拜访时才听说他闭关之事,就在那小楼门外默默站了一阵,终究没敲那扇门。
修行岁月中谁不是常常要这样一闭关百十年,一句客套虚言哪比得了追寻大道重要?何况乐令帮过他这么多,要道谢早不知从何谢起,倒不如只记在心里,将来有用到他的地方再以实际行动回报。
乐令一心沉浸在修行中,并不知道外头有人来看他。他这些日子一直把赤阳珠和魂精六纬镜放在外头,所以房内布下了重重阵法,以防入定时有人闯入,偷了这两样东西走。虽然他看不到六纬镜里的东西,可玄阙手里那镜子是可以通过这一面看到他这儿的情形的,他无事时也就挂在眼前,什么时候玄阙有空看一眼,也就能看到他。
他体内那枚丹药已完全化在丹田中,形成了一团精纯神炁,随着任督两脉中真炁周天运转,一点点消化入黄庭中,滋养着发育极佳的元婴。那婴儿如今不只能看能听,也能张口念诵真文,修行时比单先炼色身,透过色身滋养法身更快得多。
待那枚丹药化成的气团完全被吸收运化,他的元神也成长到足以移宫的地步。中府黄庭与镇宫之间的屏障支离破碎,元婴也熟悉了这种移宫之路,黄庭中充盈的真炁化作云雾托举着元神,轻盈迅捷地挤过了两关之间的黄道,将元神安于头顶镇宫之中。
充盈中府的真炁也一涌而上,滋养着才开拓不久的镇宫,一寸寸将其充斥扩大,给元神再度发育的空间。
而头顶已有细碎雷声响起,重重阵法闭锁之下的小楼中竟也感到了令人毛发直竖的天劫之威,窗外的天色更是黑得如同深夜。乐令睁开眼,挥手取回对面墙上挂着的魂精六纬镜,对镜笑了笑:“师尊,弟子这回就一举突破阳神,不会像前世一样到死还徘徊在元神上关,给师尊丢脸了。”
收起那两样东西后,头顶雷光就已轰然落下,将小楼从顶上劈开。楼里有几重早已布好的阵法接着,中途便将那雷光耗尽,这第一道雷光竟完全不需他动手相抗。接下来的几道雷光一道比一道厉害,可是在罗浮的地盘上不好用魔修法宝,他手里更没有得用的道修法宝,只得尽力运转阴阳陟降盘一次次布下护阵,又把长生子送的仙衣穿上护持法身,凭着着元神真人的坚固肉身硬抗雷劫。
天劫过去时,他满身的肌肤都被烧灼得发黑,一头如丝缎般的长发也烧断了不少,变得卷曲枯败,整个人活像是从煤堆里捞出来一般。乐令亲手切断枯焦的头发,换了身仙衣披在身上,苦笑着想道:若不是还要靠这些天雷淬体,直接把两界纱扔上去,多厉害的劫雷劈下来也该是泥牛入海了,哪还会弄得这样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