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仙(72)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那些孩子的血肉筋脉也有还看得过眼的,可是悟性如此,便可知愚钝不堪造就。湛墨为了他而失去的是大好的真龙之躯,转世重修已经是委屈了,若是只能得这样的房舍,他这个主人怎么舍得。
俞槛如今比他更上心收徒的事,见他始终挑不出合适的人,倒勾起一片争竞之心,连家中的女子和出嫁女儿生出的孩子都想法带来,倒求着他相看。只是乐令前世在师父手里长大,根本就不记着做凡人时的事;这一世又是生在修真世家,每日在一处修行的都是资质上佳之辈,对俞家这些人哪里看得上眼。
他就在俞家慢慢看着,连兼养伤,日子十分清闲。如今身离着罗浮已不算太远,又不像在水宫时有阵法隔绝,不能联系外物,他终于有了工夫看看云铮的情形。
栽到云铮身上的魔种是阴阳妙化宗的高级货色,深种在元神之内,不仅他自己全无所觉,他师父洞渊真君竟也没察觉。仅仅百十年间,那魔种就已在云铮元神内彻底扎下了根。
他本身的真炁和元神也将此物认作自家元神,每日温养之功也要分一点给这真种,将其养得越来越根深蒂固。就算真有被发现的一天,以这魔种扎根之深,任是阳神真君之力,也不那么容易剥离此物。
乐令借着那粒魔种将云铮全身看了个通透,倒是惊喜地发现云铮这些年也没白白浪费,修为已到了突破元神中关的关键时刻,体内元婴隐隐松动,正要移宫到中府黄庭。
不愧是他看上的人,修为进境真是让人满意。唯一的缺点就是主意太大,给他造成的麻烦太多了。
乐令遗憾地叹了一声,凝神紧盯着那元婴的变动,紧闭房门,静等了五天五夜。云铮体内神炁最细微的变动一一展现在他眼里,那破关移宫之难仿佛亲历,看到后头,他恍惚觉着不是千万里外的云铮在寻求突破,而是他自己。
即便这样偷窥再耗精力,乐令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直到那枚与云铮一模一样的小小元婴被神光丹气捧着撞开玄关上缘,于虚空中重新定位,投入在胸前正中的一处明澈空间,他才终于安下心来。
安下心之后,他便勾动魔种,转了转念头。
那被他紧束许久,在元神中缠成一个小团的魔种霎时暴涨,如根径般穿透元婴,在那片澄明虚空中孕育出一只心魔,代替云铮的神识控制了他的身体和真炁。
云铮蓦然睁开眼,眼中一片慌乱和憾恨,极力运功压制心魔,想将其从身体中驱出。然而移宫之后这一瞬,虽是他境界大增的时刻,也是他身心最软弱的一刻。那枚心魔紧缠进他的识海之中,魔种却控制了他一身真炁,叫他无法自主运功祛魔。
这副挣扎而不可脱,如蝴蝶被钉在墙上,颤抖着扇动双翅一般婉转凄美的模样,简直是太美妙了。
乐令吃吃地笑了起来,指尖抬起,在黑暗之中描摩着云铮五官轮廓:“我怕回去之后你要给我添什么麻烦,只好委屈你先睡一会儿,等我回去之后,一定会亲自唤你醒来……做我的奴仆。”
云铮似乎能听到他的话,身体猛烈抽搐了一阵,喉头嗬嗬有声,眼神却渐渐涣散,终于闭目垂头安静了下去。
乐令也从入定中醒来,神色却是与云铮恰恰相反的轻松愉快。他从怀里拿出养着湛墨的魂灯,反复摩挲着光滑的灯身,嘴角的笑意却越发冰冷:“我们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现在虽然不是回罗浮最好的时机,却也绝不能再错过了。你乖乖等几天,等我杀了仇人,定会为你取来那枚玉俑再造色身。”
他在这里也歇了大半年,身上的伤早已完全复原,真炁重新生出,不必再强抑归心。
此时俞槛正提议他到京城走一趟,看看俞家本家子弟中有没有合意的,乐令却淡淡笑了笑,在他肩头轻拍一把,将一道神识拍进他体内:“我与你有缘,自然要在你家中挑弟子。本家也好,别的分支也罢,都没有这缘份。眼下虽然暂时没有合适的弟子,但你久后生育儿女,其中说不定有身具仙缘的,我只等着缘份到的那天。”
等我手刃仇人,不必担心湛墨跟着我会被人设计陷害,就回来让你家生下这个孩子。
乐令既然要走,也要有走的布置。临行之前他特地取了大笔金银留给俞槛,又在他家中布下九返七元阵聚敛气运,好让俞家家业兴盛,以偿将来夺人子的因果。
待诸事安排定,他便驭剑乘风,决然起身往向东南飞去。日夜兼程十数日,他曾十分熟悉,如今却已有些陌生的罗浮终于出现在眼前。
83
83、第 83 章 ...
乐令的剑光停在山门处,一道真炁便已点到山外那层迷惑外人的阵光上,与护山大阵相连。他下山次数虽少,这阵法却是维护了不少回,真炁送入之后,便十分熟练地调转那道真炁去勾连阵光中那点禁制。
然而那道真炁探入阵光内,他便立时发觉阵法有了些变化。
原本他闭着眼也能让真炁流转成形,与阵法相融得天衣无缝,叫那护山幻阵自动打开一片入口。可是这回碰到阵法时,他却觉着气息流转涩滞,眼前看似平静的阵光中多了数点突兀灵气,堵住了他真炁运转的道路。
尚未触到那点横亘在前的阻碍,乐令便猛然掉转真炁,脚下飞剑一沉,往下落了几丈。
就在他刚刚退开之处,一个无形无质的牢笼已从阵中爆开,锁定一片空气后却又悄然消失。眼前处处青碧的风景忽然转为森然,空中无声无息地浮出了两名尚未筑基的修士,在空中寻找了一处,低头对着他喝道:“何人竟敢擅闯罗浮!”
这两人年纪都不大,又穿着外门弟子的衣着,他自然不认得。然而有人总比没人强,乐令从怀中掏出身份玉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端起了掌门真
传的架子:“我是步虚峰秦朗,受华阳道君之命出山采购丹药,今日回来缴旨,汝等还不引我进山!”
景虚真人已死的事全山门都能知道,独他这个出山六十年的弟子不能知道。问道、明性两峰早已沆瀣一气,万一他哪里露出破绽,让人把谭毅之死联想到他身上,朱陵、洞渊这对狼狈为奸之徒正好有了借口除掉他这个前掌教的传人。
亏得来之前做了准备,不然有云铮背后说一句什么,洞渊真君便能随手杀了他。
乐令心思电转,脸上却只做出一副傲岸之色,将金丹修士的威压放出去压制那两个小子:“我是掌教真人的亲传弟子,又是负法旨下山,你们还不赶快打开阵法迎我入山!”
那两个外门弟子被他的气息压迫得支不起脖子,身形都有些佝偻,却还是不肯带路:“什么掌教真人!我罗浮剑宗的掌教是朱陵真君,他老人家只有一位弟子,秦休秦真人!就是秦真人的真传弟子秦弼师兄也在闭关结丹,你究竟是什么人,连我罗浮掌教是谁都不清楚,就敢冒称是掌教真君的弟子!”
文字功夫铺垫一阵子,他就可以从这几人口中听到景虚真人已亡故的噩耗了。乐令满意地沉下了脸,将眉头一皱,目光冷利地在两人面上逡巡了一圈:“胡说!谁不知罗浮掌教是我师父景虚真人,怎会是问道峰的朱陵太师叔……”
他将真炁在经脉内用力撞了一下,脸色便白了几分,身形也有些不稳。正考虑着要不要流几滴眼泪加强气氛,眼前阵光又是一阵浮动,从中走出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秦师兄……秦师叔,想不到几十年没见,你竟已结成了金丹……”
乐令脸上仍旧维持着精细入微、跌宕起伏的表情,脑中却已浮出眼前之人的身份。此人曾和他在门内大比上交过手,正是问道峰弟子,好像叫做陆正源。当时他虽胜了这人,后来倒把筑基丹给了他,应当是恩多于仇吧?
陆正源的态度也说明他想得不差。他惊讶得脸色扭曲了几回,终于还是露出一丝笑意,低头拱手:“恭喜秦师叔结成金丹!”
乐令一把扶起他来,焦急万分地问道:“陆师侄,我师父怎样了?那两个弟子怎么说朱陵太师叔才是掌门?”
陆正源拉着他的手进入阵中,而后落在问道山关之下,弃剑步行,边走边细细讲解了景虚真人之死的真相。这些事谭毅早都说过,乐令还是听得极认真,唏嘘道:“当日我受命离开罗浮,却不想这一去竟是永诀。早知如此……”他拿袖子蘸了蘸脸上泪光,低头说道:“多谢师侄告知此事,我要先去拜祭师父,请师侄自便吧。”
陆正源倒十分承他当日那粒筑基丹的情份,见他伤神至此,也有些同情:“师叔且去拜见景虚掌门吧,我去万象殿为师叔登记,注明你回来的事。不过自掌教真君和秦真人他们搬入步虚峰后,原本步虚峰上的弟子都分到其他各峰。当时秦师叔你不在,暂时就没有安排,等我去问了秦真人,回来再告诉你。”
好一招釜底抽薪。把步虚峰的内门弟子打散送到各峰,以后别说没出息,就是有再大的出息也成了旁系弟子,再也没有了执掌步虚峰的资格。而他在外尚且受人追杀,池煦在门内的日子定然更不好过……
他自己尚且自身难保,还去想别人做甚。
乐令取出飞剑化光而行,掠过各主峰,直至北方最远处,也是罗浮最荒凉冷僻、形同墓场的蒿里峰。历任掌门所葬之处皆在山中,葬后封闭墓穴,灵位却是供在步虚峰正殿。而池煦正在景虚真人那座墓旁结庐而居,这里地方荒僻,又没有什么灵气,不是修行的地方,倒是可惜了一个金丹宗师。
池煦并不在草庐里,乐令并未多找,直接落到墓前,举袖擦了擦本就洁白如玉的石碑,就此跪在墓前。虽然此时没人看着他,但跪都跪了,态度神情也要做得经得起人看,于是酝酿了一阵,泪水便滚滚而落,伏身低声喃喃:“弟子不孝,早不能回到门中,竟无缘见师父最后一面……”
他哭了一阵,空中忽地传来一声低叹:“罢了,你回来又能怎地……”
乐令身形一僵,真不想会有这种意外地的惊喜——他方才一直盘算着怎么和华阳道君解释在外呆了六十几年的事,眼下竟就听到这老道的声音。听这话外之音,华阳道君岂止是不怪他没买药回来,连他几十年不返的事都不打算问了。
他连忙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从身上解下那枚法宝囊,双手捧到头顶:“这是道君赐下的宝囊囊,那颗还魂驻魄丹也在其中。本该早些回来献上,只是路上不幸遇到了个像太华宗李含光那样的女人,为了避她,不小心落入一片废弃水宫,前些日子才得脱出……”
乐令掌中一轻,法宝囊已不知到了何处。华阳道君带着淡淡怒意的声音倒是从虚空中传来:“还有像李含光那样的人?她是什么来历,叫什么名字,当时的情况你都细细说来。”
“是!”乐令也不客气,将朱绂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她与宋崇明的关系,又把买药归来后被谭毅围堵之事改成了被朱绂派来的手下围堵,后来因缘巧合投入水宫,却被机关困住不能回来。
宋崇明手里那玉俑必须是他的,这人也只能死在他手里,不能让华阳道君提前生疑。
这件事说罢,空中静默了一阵,忽地又响起了那道带着淡淡倦意的声音:“你的事我会关照,不会叫你和池煦一同住在这种地方的。你们兄弟暂时分开,以后还有在一起的时候,你要记着自己的身份,记着景虚对你的期望。”
乐令立刻伏身应道:“弟子知道,弟子绝不会辜负师尊的期望,定能成为池师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