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仙门(86)
他横躺在雕刻了太极圆盘的地砖上,定定的望着头顶的大炉子。
就那样一句话,就让他丢了魂似的,完全不记得要用真气护体,整个人跌在全是碎石的祭坛上,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可他居然还在笑。
四下烈焰裹身,可他的身躯在刺目的烈焰里也发出了温和的光。
身下太极鱼紧跟着旋转了起来,祭坛终于活了。
——生死,因果,合二为一,才是天道。
不止是法度有序,各得其所,还有因果报应,生死轮回,方能厘清霍乱,重开新天地。
遥远的北川,万年的冰岩化开,露出底下藏了很久很久的地表,那地表上似乎还沾了陈年的血迹,黑红一片。
一朵新芽,颤巍巍的冒了出来。
紧接着,冰河乍破,板块裂开,地底下万古沉寂的群山缓缓升了上来。
新芽在群山的最高峰上,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第一丝阳光雨露,昂起了头颅。
第82章
晨光洒在古旧小楼的顶上, 将一点青灰色照亮了。
小楼依然倚靠着高峰, 静静的矗立。
从不知晓稳重俩字怎么写的少年咯噔咯噔的闯进阁楼里, 大呼小叫道:“大师兄你起来了没呀,有客人来访啦。”
谢秋寒从沉沉旧梦里醒来, 被他吵的耳根发麻。
他仍然没能从那场劫里缓过神来,一连好多日都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轮着那些情景, 看见烈焰把他的心上人紧紧包裹吞噬,又听见他说:我心上有你, 继而死灰复燃。
大梦三生,好像人都生生老了一段岁数。
“师兄,你还没醒吗?”岫玉小心翼翼的扒着门框,从缝隙朝里看。
得,连一点回味和感受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谢秋寒揉着眉心, 一招手,门随声打开, “进来, 是谁来了?”
岫玉小跑进来, 先不急着答他,而是一溜烟的往他床边跑过来, 踮着脚抻着脖子往里看——
里面有个睡美人。
他家仙座从未如此文静、可亲,这人就静静躺在那儿, 连头发都让人整理的一丝不苟,铺了半床。
他闭着眼睛,肌如瓷玉, 胸膛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有点儿活气。
岫玉小声嘟囔:“仙座怎么还不醒,这都多少天了。”
谢秋寒面不改色,“会回来的,别急。”
他起身,披上外袍,看见窗外的大树枝繁叶茂,蝉歇了一宿还未开嗓,但鸟雀跃动,叽叽喳喳的,已经在吊嗓子。
转眼已然是盛夏了。
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笃信,他在无数个无人的时刻紧张、焦虑、担忧,有时好多日都不能见人,不能说话,只靠呆在这屋子里,看着云邡身上还留着的那丝活人气息来撑下去。
什么九鼎,其实是个以天下为炉鼎的阵法,中州这枚是阵眼。
伏羲摆下这样一个棋局,炼着自己的尸骨,是要把打散在各处不再成形的盘古精魄凝回来,继而唤出天道。
从云邡睁开眼睛那一刻,天道就活了,他四下行走,快意恩仇,最后被宿命推到终点,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他就是天道。
但他不是完整的天道。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生生不息,如果没有轮回报应,而空有秩序,其实也只是个空壳子,过不了多久也该四分五裂。
父神精魄还有那么一半,就在蚩尤手中。
这一半由谢秋寒意外得到,他进入紫霄山,历经种种,像个跟屁虫似的紧随着云邡不放,这也是宿命。
需由他们一起走到那个终点,然后,才算善始善终。
谢秋寒每每想到这个地方,都会一阵心慌,因为按这样看来,云邡应该就是随着秩序的出世,消散在了天地之间,哪里都有他,也哪里都没有他,即便留下一个活生生的躯壳,也不会再有魂了。
可是,云邡说了他会回来。
也说了,他心上有他。
那这份情谊,这份牵挂,难道也属于天道吗
乃至于,云邡这一生所历经的种种——他的少年快意,他的深仇大恨,他的举重若轻,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都是云邡这两个字承载的东西,而不是天道,不是伏羲神骨。
这一份东西不可能凭空消失。
他说了会回来,那谢秋寒就信他。
他虚虚实实的说过那么多话,真的假,逗人玩的,谢秋寒一并全信了,那这样一句认真的、郑重的承诺,又怎么会不信呢。
他会回来的。
谢秋寒关上窗户,回身道:“是谁来访?”
岫玉一边瞅仙座,一边道:“是鲍将军,在大殿等您。”
谢秋寒颔首,出门去,并扔出几个分神守在云邡身边。
下了阁楼,刚走上栈道,谢秋寒顿一下,突然瞥见了江山不朽四字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按一下眉心,回头对岫玉吩咐道:“岫玉,我自己去,你去找你谈师兄,一起去把不朽阁的牌匾拆了。”
岫玉:“啊?”
“去吧,”谢秋寒没有多说,步履不停的走了。
岫玉突然被大师兄钦定、被官方允许上房揭瓦,还真缓不过神来,呆呆的看了看那块牌匾,挠了挠头。
谢秋寒已经进了大殿。
鲍将军已然褪了一身盔甲,只穿一件粗布衣裳,看着像普通农家的壮实汉子。
“鲍将军,久违。”
“小公子。”
鲍成起身,要行礼,被谢秋寒拦住,“不必多礼。”
鲍成刚才脱口而出的称呼,是很久以前第一回 见谢秋寒时的叫法,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个少年面嫩有趣,想逗他得个趣,哪知还有后来种种牵扯呢。
见他不开口,谢秋寒便先问道:“鲍将军这是?”
“冒昧了,”鲍成苦笑,“我……昨日听聂丞相说,如今重开轮回,幽冥建了地府,我……想问问您,我那些兄弟如何了?”
他说话时,忍不住用食指搓了一下衣角,带着罕见的小心翼翼。
谢秋寒顿一下,也带了郑重意味说道,“烈武营二十八万三千士兵,都是英武烈士,死于社稷国民,种善因,得善果,来生个个转入富贵美满的人家,一生平安喜乐。”
鲍成听了,怔了半天。
眼睛里有点泪光,半响,说:“好,好。”
谢秋寒又道:“将军一生为国为民,忠烈两全,史书自会正名。”
鲍成点了一下头,已经说不出话了。
谢秋寒替他掸去肩上尘埃,笑着:“将军,去吧。”
鲍成嘴中喃喃念着一个好字,恍恍惚惚的转身离开。
天高地阔,他终于卸下了肩上所有背负,朝光明中走去。
谢秋寒也在殿中坐了一会儿。
他随意翻了翻桌上文书,没什么有意思的,便要起身回阁中。
这时,忽然又见鲍成急哄哄闯了进来。
谢秋寒见他去而复返,心中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
但鲍成只是扶着门框,喘着粗气,很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对不住啊,我就是忘了事。”
谢秋寒:“………”
鲍成平复了气息,道:“您说的对,种善因,得善果,仙座肯定很快会醒的,你们都会有好报的。”
谢秋寒愣一下。
然后他才自顾自笑起来。
如果新道当真有灵,种善因得善果,那他希望承鲍将军吉言,真的得到一些好报。
不过他自己不需要,他要自己这份也分给他的仙座,让他余生不要再吃苦头才好。
.
又是小半月。
一切都在井井有条的进行,新旧两道的过渡是不着痕迹的,百姓只觉得近来风调雨顺,今年一直没有灾害,谷堆能比往日高许多,而一些早就荒废的田地好像也长了新芽,有经验的老人在田间地头手舞足蹈,直说:活了!活了!
仙门里才是一团乱,但全在祭祀后不久就被谢秋寒都料理了回去,如今也慢慢接受了新的道法,认命的调整心态,慢慢适应着,并发现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他们来说,变化是很缓慢的,不在这几十年,也不在这一代,在温吞的变革里,没什么人有反对的力气。
这天,谢秋寒处理完一堆鸡零狗碎的事,突然想起阁中多日没有牌匾,光秃秃的,不大好看。
于是他进了书房,拿起笔想提点什么。
结果拿笔半天,什么都没想出来。
他脑子里掠过许许多多的词句,可是好像没有哪个是对的。
他回头看一眼已然在沉睡的仙座,心里明白,因为他自己还没有落定。
即便如今河清海晏,人人安居乐业,各有定所,可他还在浮沉着,他还没有找回他可以信赖、倚靠的那个人。
他自己都没有落定,这只笔又怎么落的下去呢。
谢秋寒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放下了笔,去打开了旁边小柜子。
柜子里存着云邡的书画,小锁被擦的锃亮,谢秋寒经常打开,拿这些出来看,往往一看就能看上一大半天。
他打开柜子,却眉头一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柜子里多了一卷画。
谢秋寒皱着眉把画卷取出来,侧头问正给他伺候笔墨的岫玉:“岫玉,你动了书画匣子吗?”
岫玉赶紧过来看一眼,“对对,这个是新放进去的,就是您那副仙人扶琴图。”
谢秋寒更觉得不对了,“什么?”
他的手指在余下画卷的一端点了点,很准确的推出另外一幅画。
岫玉说:“我这幅是方城主早间送来的,说仙座那时在岭南没带回来——”说着,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望着桌面上的两幅画,“怎么、怎么会是一模一样的呢?”
谢秋寒把岫玉说的这幅画、以及他找出的这幅都往桌上一放,摊开。
竟然是一模一样,都是仙人抚琴图。
只是一幅成色新,一幅成色旧,旧的那副上边有云邡亲笔添的几笔。
谢秋寒和岫玉两人都怔住了。
谢秋寒盯着两幅画,耳边是岫玉的疑惑的发问,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胸口震颤,脑子里一阵嗡鸣,眼睛里几乎闪出了泪花。
他不敢置信,脑中闪过一丝念头,几乎喜极而泣。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悉悉索索声,衣料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秋寒猛地扭头。
他心心念念的人,正扶着额头坐起来,有些缓不过神的样子。
见谢秋寒看过来,云邡微怔一下,虽然还分不清状况,整个人云里雾里,可还是笑着说:“怎么又要哭了,你这招是吃定我了吗?”
谢秋寒全说不出话,眼泪也停不住。
云邡起身,缓缓走过来,扫一眼那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