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往事(18)
尹寒扫了一眼那串号码,笑容里倏然带了些讽刺,“程先生说过,等到他玩儿腻了我才可以走。
林医生,你再等等吧。”
他拿过那张发票,在掌心攥成团。
林湖山坐在没动,看着他转身走向展馆的出口,途径一处垃圾桶时,将那团发票扔了进去。
-司机不知何故没有按时到达,尹寒也没有打电话催问。
长岛的别墅对他而言只是一处牢笼,他不急于回去,宁愿坐在博物馆外绵长的台阶上吹着一月的冷风,对着第五大道发呆。
程景森开着奔驰来接他。
车还没驶近,远远就看见那个在稀薄日照下裹着黑色羽绒服穿着工装鞋的少年。
程景森本想在街边临时停靠一下,给尹寒打个电话让他下来。
可是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开着车往前缓行,居然在街边找到一个停车位。
当他付了车费再走回去时,发觉坐在最高几级台阶上的尹寒,被三个黑人围住了。
-尹寒觉得今天出门前自己应该像瑜姨一样看看黄历。
那上面或许会写“忌出行,诸事不宜”一类的警示。
遇到林湖山已经让他心绪烦乱。
迎风发呆时又被西仓高中的高年级生偶遇,更加令他糟心。
以他坐着的高度,开始只能看到六只裤管。
廉价牛仔裤的粗糙布纹、沾了污雪和泥水的运动鞋、以及在他抬起眼睛的一瞬,一只突然推到他肩膀上的手。
尹寒的反射神经还是一如既往地惊人,他还未看清来人面目,就已经挡住那只黝黑的手,借力往前一拽。
推他的黑人立刻重心不稳,若不是身后两个同伴将他拉住,他就要啃在更高一级的台阶上。
尹寒迅速站起来,认出推他的人是西仓高中的十二年级生Max——身强力壮的一个黑人,曾经多次把他堵在学校厕所里。
只是Max在西仓高中也不怎么招人待见,独来独往的时候居多,尹寒一旦发狠反击,最后总能顺利脱身。
可是,今天Max的身边还站了两个和他一般高壮的朋友。
尹寒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危险,庆幸这里是公共场合,对方不至于直接动手。
Max的两个街头朋友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他面前,他抬腿往上走,却被Max强行搂住了肩膀,那种黑人特有的英语口音喷在他脸侧。
“Han,你最近去哪儿了?怎么不声不响就转学了?”“几个星期不见,穿得这么好,这是找到金主了?”尹寒被Max和同伴强摁着往下走,他本来不至于这样无力,可是近来每晚在床上被程景森折腾到深夜,大腿内侧都是一摁就痛的瘀伤,这时竟有些挣脱不出。
一道高挺的身影快步跨上台阶,直接挡在了他们面前。
尹寒看向突然出现的男人,难掩意外。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程景森穿着黑色大衣,戴一副皮手套,背头式的发型随意在额前垂下一缕。
他本有四分之一承自母亲的俄国血统,发色不是纯粹的黑,皮肤也显出一种亚洲人少见的冷白。
186的身型健硕精悍,站在低两级的台阶上,却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强势霸道。
Max和两个同伴都是一愣。
程景森掀了一下大衣,露出腰间的枪套,那里面有一把点22口径的手枪。
纽约市是美国少有的几个禁止私人持枪的城市,包括隐蔽持枪也不可以。
程景森这个短而快的动作,一下子让Max几人呆在原地。
“Let him go.” 这句话刚从他口中出来,尹寒已被Max松开了。
程景森的视线钉在为首的黑人脸上,同时抬起一只手,示意尹寒到他这里来。
Max三人常年混迹街头,逞凶斗狠的时候不少,但从程景森那一双阴戾冷酷的眼神里看出了他不是一般的狠角色。
三人退开一步,不敢再多回视,推搡着快速跑下台阶。
尹寒站在程景森身边,暗暗松了一口气,“怎么是你来接我?”男人的视线转到他身上,眸光放缓,“抱歉,交通不好,来晚了。”
尹寒没想到他会跟自己道歉,一怔,又突然逞强道,“不用你出来帮忙,我自己会解决的。”
程景森不跟他争论,看着他被零下的天气冻得苍白似纸的脸,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揽,“那三个人你认识?”尹寒掩在大衣里,被一片突如其来的温热包裹住了,“......有一个是西仓高中的学生,高我一年级。”
程景森说,“那个黑鬼敢贴着你说话,我他妈差点要撕烂他的嘴。”
尹寒先是错愕,然后心里不知被什么情绪倏地扎了一下。
以程景森的身份和地位,根本无须为了自己的事动怒。
为什么?尹寒忍不住想,他会对自己表现得这么在意?
第20章
程景森揉了一下他的头,问,“那几个人有伤到你吗?”尹寒从他怀里脱出来,“没有。”
说着,拉起卫衣的连帽,戴在自己头上,有点别扭地道了一声,“谢谢。”
程景森看了一眼半掩在帽衫下的少年,说,“走吧,我订了一间餐厅,带你去吃饭。”
继而领着他从长阶走下。
下午五点的曼哈顿中心城区人头攒动。
停车的位置距离博物馆还有一条街,尹寒默默走在程景森身旁,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亲自来接自己。
走过街道转角时,程景森问,“看到你的萨金特了吗?”——说起来恐怕没人相信,有一天他竟会是主动搭话的那个人。
少年回过神来,说,“嗯,看到了。”
继而微微一笑,眼角也随之弯了。
程景森心里骤然生出一丝无奈,尹寒在自己身边无话可说,可是提起一个死了近百年的人却能露出由衷一笑。
快要走到奔驰车边时,尹寒快步过去要给他开门,却见到程景森从衣兜里掏出车钥匙。
“你自己开车来的?司机呢?”尹寒觉得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透着荒诞。
程景森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我让司机休息,替他跑一趟。”
尹寒心里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着没动。
程景森扶门看他,“这大概是我十年来第一次给人开车门,你是想多欣赏一下再上车吗?”他只是打趣,尹寒却从犹疑转为慌乱,迅速钻进车里。
等到程景森绕过车头也坐进来时,他带着小心问,“程先生,我做错什么事了吗?”程景森没有急于开车,“今天我收到St.Mary发给我的邮件,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出来了。
你除了英文写作稍差一点,其他都是A或者A+,另外你在艺术课上为学校绘制的平面图,拿了一个特别奖。”
尹寒听悉缘由,脸上的神色稍微放松下来。
程景森又说,“今晚我没什么事,带你去吃个饭,顺便让你选个礼物。”
他收到校方邮件的那一刻,面对表格里的各科成绩和获奖简报,感受一时很微妙。
想起了尹寒在赌场酒店里穿着宽松T恤和休闲裤,对着电脑写作业的样子。
然而这个形象又很快被另一个躺在床上黑发散乱的放纵少年所替代。
两种画面重叠交替,一时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于是干脆给司机打了一个电话免掉他下午接人的差事,转由自己代替。
尹寒拉过安全带扣上,淡笑,“我没惹你生气就好,礼物就不用了。”
——他不习惯被他善待,尤其是在刚刚和林湖山聊过以后。
计价器上显示泊车已超时,程景森发动了汽车。
五点的纽约市有多堵,大概就是一个密集路口的红绿灯要等三轮才能通过的程度。
程景森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的副驾驶也很少坐人。
但是和尹寒同在一辆车里,古典音乐电台播放着马勒的第十号交响曲,面对水泄不通的城市交通,他竟然难得地平和了一次。
“上次不是主动跟我要奖励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尹寒默了一下,说,“我那时就想来博物馆看看,您已经答应了,暂时没什么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