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往事(27)
他自问算是冷静的人,也知道不管前面是什么血雨腥风,自己必须来这一趟。
可是真到了取得陈瑜临终遗物的这一刻,他还是有些慌乱,手下毫无章法地拆着单独封装的桃酥外包装,心跳快得惊人。
直到其中一盒里掉落出一个手指粗细的灰色U盘,他才突然停住了。
休斯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书桌上,他捡起那个U盘,冲到卧室门口,“借用一下你的电脑行吗?”守在门口的好友爽快地说,“用吧。
密码是master0901。”
尹寒转身打开处于待机状态的笔记本,输入密码,然后把U盘插了进入。
弹出来的文档显示里面只有一段影音资料,他深吸一口气,用鼠标点开了。
这是一段效果很差的录音,前期将近两分钟都只有嘈杂无绪的背景音。
尹寒把音量调至最大,仍然听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但他不敢快进,只能对着漆黑的屏幕一点一点跟着杂音前进。
后来渐渐传出轻微的脚步声,走路的人似乎就带着这支录音设备,周围逐渐安静下来,脚步声也随之清晰。
继而有一些极其微弱却又疯狂的人声远远传来,尹寒慢慢听清,那是两三个成年男人的声音。
——“太爽了,太他妈爽了!”——“程少爷怎么哭了?是觉得我们没有好好疼爱你吗?”——“张嘴……给老子好好舔……”尹寒睁大了眼睛,后脊窜起一阵彻骨凉意,整个人愣在当场。
原本快跳的心率在这一刻似乎彻底停滞。
这是什么!?程少爷?是指程景森吗?音频还在继续,继而能听到少年的呜咽和挣扎,“放开我……!”声音青涩而痛苦,不是尹寒所熟悉的那个深藏不露的男人,可他还是马上听出这是年少时的程景森。
紧接着一道女声响起,很像是年轻时的陈瑜,“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这些禽兽,阿森他还没成年!”尹寒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剩下各种撕裂般的声音在耳膜里横冲直撞。
正在交欢中的几人陡然受惊,大喊着,“这女人哪儿来了!?快把她弄出去!”连续杂乱的脚步声和扭打声乱作一团,陈瑜似乎被强行带走了。
可是背景里那个少年的挣扎求救并未结束。
尹寒双手攥紧,咬牙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进度条还有两分半钟。
不多久,陈瑜的声音再次响起,“……琅爷,琅爷!虎毒不食子,求求你叫他们停手吧!阿森被他们搞得不成人样了……”这一次已然带了嘶喊的哭腔。
尹寒的眼眶都已熬红了,面色苍白似纸,听得电脑里传出一道冷酷男声,“把陈瑜带走,别让她再打扰刘老板他们“签合同”。”
后段只剩下陈瑜半哭半喊的哀求,可惜没人搭理她,直到她被推进一间屋子,门被砰然关上,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室内跌入一片寂静。
尹寒站在电脑前,盯着那段播完的音频,漆黑瞳仁里闪变过无数情绪,整个人却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外面日光灼热、人声喧哗,他却好像掉进一处封闭的冰窟,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第29章
尹寒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长岛别墅。
他进门时面无血色。
徐妈见状,惊讶又担心,“怎么就去了一趟唐人街,整个人精气神都掉了?”他带着棒球帽,径直往画室走,帽檐下一双眸子透着瘆人的异色,“如果我没出来就不要叫我了。
谢谢徐妈。”
画室门关上的一瞬,他背靠门板滑了下去,两手捂着帽子坐在地上,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他才十八岁,因为一段惨痛的过去,孤注一掷踏在黑白两界。
光影善恶他都裹混其中,没打算抽身出来。
可他毕竟只有十八岁,不知道原来人心可以有那么坏。
坏得禽兽不如,全无底线。
他满心想着的都是程景森,想着他不知是倚靠什么熬过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一只手随之伸入裤袋,又摸到了那支U盘。
陈瑜把这段音频保存了十几年,必定是指望它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尹寒强压着揪心的感觉,一点一点回忆起那段七八分钟的录音。
他知道自己已经心软,不再是那个执意只要复仇的人。
对于程景森,他的感情渐渐压倒在仇恨之上。
这段录音里应该还有其他更具价值的线索,如果他愿意反复细听,肯定可以有所发现。
但他没有勇气再听第二次,那仅有的一遍已像钝刀割肉,把他剜得鲜血淋漓。
他在画室里关了很久,看着外面的天光一点一点沉没下去,最后彻底坠入黑暗。
他的手机没电了,画室里也没有钟表,不知道具体时间。
当他最终做出决定时,那只U盘已被手心握得满是细汗。
他要退后一步,他对自己说,这是程景森最不堪的过去,自己不能做那个落井下石的人。
陈瑜已经死了,这段录音最好的归宿就是被彻底销毁,从程景森的记忆里剔除,也永远不被人发现。
他一手插在裤袋里,开门走出去,准备到后院处理U盘。
不料外面竟是一片昏黑,整栋别墅不闻半点人声。
尹寒愣了一下,继而明白程景森已经回来——而且,什么也都知道了。
他很慢地走出回廊,前方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壁灯,沙发上坐了一个人,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黑色领带,似乎刚到过葬礼现场。
尹寒想,他终究还是去送了陈瑜最后一程。
程景森阖上笔记本电脑,视线转向他,语调平缓地问,“吃过晚饭了吗?”尹寒站在距他三四米的地方,“还没。”
“已经九点了,怎么没吃?”“不觉得饿......”他说着,把揣在裤袋里的那只手抽了出来。
程景森顺着他的动作,垂眼一看,平淡道,“陈瑜给你的录音,听了吗?”尹寒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他唯一的念头是,他们之间始终还是晚了这一步。
尽管自己经过一番内心交战,已经想要放下复仇;程景森却因他的私自离开和触及那段不能提起的过往,无法再原谅他。
尹寒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天意如此。
索性付之缄默。
程景森说,“那段录音是我让陈瑜录的,知道为什么吗?”尹寒盯着他,慢慢摇了一下头。
“我那时候已经熬不下去,想过杀掉程琅一了百了。
可是我太年轻,除了陈瑜没有其他帮手,也没有可行的计划,于是录下这段证据,准备在杀人之后能够作为法庭上的证据,以求免除一些刑责。”
——但他最终放弃了粗暴直接的杀戮,在蛰伏隐忍长达三年后才真正动手。
这段录音却一直留在陈瑜手里。
两个人之间静了几秒。
尹寒问,“程琅只是你名义上的父亲吗?”程景森勾了勾唇,“这件事说来话长。
我好像从来没跟人提过。”
尹寒深吸一口气,“我一知半解的地方太多了,程先生给我一个答疑解惑的机会吧。”
尹寒了解程景森,他展现出如此平静的一面,恰恰是被深度触怒的表现。
今晚不知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既然逃不掉了,尹寒只求有个明明白白。
程景森半眯着眼,低叹了一声,“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你这种明知再走一步就是万丈悬崖,也要纵身而下的性格。”
说着,他伸出手,尹寒顺从地走到他身边,被他长臂一捞,揽在了怀里。
“为什么不吃饭?……是听了录音恶心得吃不下去?”程景森说起那段不堪往事,不见半点情绪,仿佛是在聊隔壁邻居的猫。
尹寒觉得心惊,他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如此冷酷地面对一切?“没有恶心……”少年有些苦涩地说,“只是对人性失望透顶。”
——就算不是生父,何至于如此对待自己的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