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微微笑:“有没有教他们吹?”
“没有。”他摇了摇头,“他们不喜欢,不喜欢跟我玩。”
小小的小孩,内心却敏感细腻得像大人,也许是因为很小就没有母亲。
爸爸听完,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把手里那半橘子给他吃。
“也许他们只是不喜欢吹口琴。”
是吗?
他凝眸,渐渐地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小朋友不一定是讨厌他,只是不需要他给的喜欢而已,不需要他的好而已。
那时他就变得很安心。
有爸爸在,别人喜欢与否讨厌与否,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有爸爸,爸爸有他,他们陪着彼此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冬天,直到大雪完全融化,露出里面湿润的泥。
后来爸爸离开了他,他觉得很怕,可是怕没有办法。
他得要处理后事,得要吃饭,得要学着自己去木材厂捡碎木屑,买炭,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以免烤着烤着火昏过去。
那些青春的岁月里他很少笑,看起来更孤僻了。没有拍过什么照片,毕业照洗出来他也不要,因为要就得交钱。
这一切的一切,直到遇见陈觉才改变。
陈觉明明可以过最好的日子,可是因为他,一直过得不太容易。他们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夏天打蚊子冬天灌热水袋,躺在床上对着发黄的天花板做白日梦,发下宏愿要把睿言做上市,要发大财,要参加大胃王比赛,一口气吃十二个牛肉汉堡,中途一口可乐都不要喝。
说好不再想的,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怎么说都说不听。
就那样坐在那里,直到保安觉得不对,循着监控探头找到他将他“请”出去。临走时保安看着他直摇头:“这么冷的天气,跑到这里来坐这么久图的是什么?”
他讪讪地,难堪地一笑:“只是想买双鞋。”
想给自己买双鞋,不想再穿脚上这双。
里外都冷透了他才哆嗦着回去。白色希腊建筑仍然不土不洋地伫立在那儿,走进去,电梯不少人在等,于是只好从步梯上楼。
说真的,这希腊建筑要是真的有档次,起码步梯该装个感应灯吧?可是没有,足见设计师是在糊弄事。
心里默念着不要撞到人,摸黑走到三楼,右脚刚迈出去又立刻像踩了电门一样缩回来。
自己房间对面站着一个人。
宋珂以为自己看错,呆呆地怔在那,半晌没能回过神。可是无论怎么看,无论定睛看几次,那都是陈觉。
真是陈觉。
他一手插袋,另一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背靠墙壁,脊柱微微弯曲。走廊昏暗,他那样低着头,侧面看去只有一个疏朗模糊的轮廓。
大概没想到宋珂会走楼梯,所以他没往这边看,只是在沉默一段时间后,会抬头扫一眼电梯。
他是在等我吗?
两个人绕来绕去,这个问题居然也像这希腊建筑的档次一样难以琢磨了,真是无奈又好笑。
不过其实,以前陈觉常常这样等他的。在家,在公司,大多数时候都是陈觉等他。偶尔等得没耐性,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逼得他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有一回开会开忘了,晚上八点多才想起跟陈觉约好去某个地方吃饭,掏出手机一看,一长串未读消息简直能够编纂成书。
“我到了,12号桌,你吃什么?”附带菜单照片。
“出发了没有。”
“接电话啊,又给我拉黑名单了?”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你到底在办公室磨蹭什么呢。”
“宋珂,再过十分钟你要还不到,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紧赶慢赶开车过去,餐馆里就剩三桌客人了。陈觉窝在角落,早就已经等得没有脾气,面前的烟灰缸里七八个烟头,菜却一个都没有点。
不等到自己他是不会走的,早该知道。
宋珂走过去,拉不下脸道歉,只是站在他面前生硬地说:“你傻吗,等不到我不会先吃?”
陈觉用力把烟灰缸一推,半个字都不肯敷衍。
宋珂转身往外走。没走两步,陈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天你要是走了,咱俩以后就别联系了。”
他不常说这种话的,说了就是当真。
宋珂迈不开步子,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折返回去。陈觉头侧着,一脸怒意全让墙看见了。
走到跟前,宋珂喊他:“陈觉。”
声音不大。
陈觉抬起眼,一种隐忍的,拿他没有办法的表情,不知道是生他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那种表情直到今天宋珂还记得,每每想起,总觉得陈觉有很多话没有跟他说,很多话,高兴的,难过的。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宋珂攥了攥掌心,鼓足勇气走出去。
听到动静陈觉转过头,眉心微微地拧了一下,然后才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走近了,有些察觉他额上的伤,想要看得再仔细点,宋珂却把脸微微侧开。
“陈总怎么还没休息。”
片刻沉默中,陈觉眉头终于拧紧。
“你跟吴嘉谦出去了?”很没有耐性的语气。
“跟谁?”宋珂慢慢地搓着手,比平时更迟钝了,说话时口中呼出雾气,看得人莫名揪心。
“喔。”他声音发哑,“吴嘉谦么?没有,我一个人出去的。”
陈觉盯着他,感觉他神情有些恍惚。
“你怎么了?”
他身体微微侧开,无所适从地笑了一下:“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陈觉顿了顿,将手伸过来:“给你带的东西,白天忘了给你。”
宋珂目光下移,这才看清那是一条烟。
不过就是随口聊过几句,陈觉竟然记得,并且还专程带到这里来。何必呢?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接过来捏在手里。
“谢谢陈总。”
总是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因为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可讲。然后他扭开头,讪讪地看着地毯。地毯的花纹真新颖,将土不土洋不洋贯彻到了极点。
正在发呆,陈觉又问:“脖子上又是怎么回事。你今天到底怎么搞的,怎么全身都是伤。”
忘了系围巾。
宋珂下意识摸了一下,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于是不在意地说:“喔,没什么,打球的时候球拍抽的。”
“谁抽的?”
“我自己。”
陈觉愣了一下,样子像是忍无可忍:“自己把自己抽成这样,你不是自诩球技过人吗?”
宋珂笑得比哭还难看:“过不过人不知道,反正比你强。”
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可惜语气把握得不够好,而且笑容太莫名其妙,感觉就像是顶撞。陈觉脸上浮现薄怒,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往房间走去。
宋珂叫住他:“陈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陈觉已经不觉得奇怪,在他身上依稀可见从前的影子。
陈觉停下,头都不侧,只是在房门外等着宋珂开口。
宋珂先是安静,仿佛觉得难以启齿,可最后还是低头笑了笑:“能不能给我几片止疼药?我这两天也有点头疼。”
陈觉静止片刻,说:“我忘了带。”
“那……没关系。”他只好说,打开门回房间去了。
那天晚上陈觉做了噩梦。他梦见自己掉进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里,湍急的水像拳头一样往他身上砸,用力地砸,他疼得透不过气,全身上下动弹不得。最后一下疼醒了,人像是在濒死关头走过一遭,一身的冷汗,然后才意识到只是头疼而已。
走到阳台去抽烟,身后的钟文亭晚上跟他吵累了,正在熟睡。外面灯火寂寥,白天热闹喧嚣的山庄业已沉寂,只剩下酒吧的霓虹招牌还亮着。
他点燃烟,倚在栏杆边慢慢地抽,烟草的冷冽从口腔进去,直贯入肺,人立刻清醒过来。
侧过头,忽然发现隔壁房间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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