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卓又踱了一会儿步子,轻轻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上午,待在电脑前,工作效率极低,一首demo在耳边循环了不知多少遍,手指搭在键盘上,试图给出关于编排的意见,但却一个字都敲不出来——那些旋律根本就没往他脑子里进。
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半,他决定还是要去看看江岌。
不看一眼,他觉得心里不踏实。
况且那把对江岌很重要的吉他,总归是要尽快还给他的。
天色阴沉沉的,日头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红麓斜街的午后比以往要更寂静,仿佛就在那一夜秋雨之后,蝉鸣声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吧门口,钟扬听着手机里传来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嘀咕道:“靠,这是去哪儿了……江岌也太不靠谱了,不会写不出歌就玩消失吧,”他扭头看彭可诗,“诗姐,你说他不会背着我们自己偷偷接商演去了吧?”
“你哪次见他这么做过?”彭可诗微蹙眉头,“别瞎说。”
钟扬还想说什么,远远看见一辆轿车驶进了巷子里,他眼神一亮,“靠,迈巴赫!”
黑色的迈巴赫停在了两人面前,车门推开,秦青卓从车内迈了下来。
彭可诗叫了声“青卓哥”,钟扬则绕着车子打量车身:“青卓哥,原来是你啊,我说这么一破地儿怎么会忽然开来一辆豪车,啧,你的车可真漂亮啊。”
秦青卓却没什么闲聊的心情,看着酒吧紧闭的门:“江岌呢?”
“谁知道呢。”钟扬耸了耸肩,“对了青卓哥,你一定要好好管管江岌,昨晚我来问他下场比赛要唱什么歌,他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样子,今天还玩起失踪来了。你说我们这么个夺冠大热门,那不得好好准备接下来的比赛吗,居然态度这么敷衍……”
他说着,本以为秦青卓会像之前那样,笑着跟自己开几句玩笑,但没想到秦青卓面色凝重,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钟扬,可诗,你们先回去吧,比赛的事情,我会找江岌聊聊。”
“青卓哥,”彭可诗看出不对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秦青卓只简单“嗯”了一声,没细说:“等江岌自己跟你们说吧。”
他说完,匆忙跟两人道了别,拉开车门上了车。
看着退出巷子的迈巴赫,钟扬再次犯起了嘀咕:“什么情况,我开玩笑的,他怎么这么严肃啊……诗姐,你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彭可诗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忧心的表情。
*
一个人身死之后,会留下什么?
江岌坐在等候室内,屈起的手肘压在腿上,出神地盯着地面上某一处位置。
一窗之隔的焚化炉里,透出了一股塑料燃烧的刺鼻糊味。
应该是那张照片被烧掉了,江岌想。
在亲手将江克远推进焚化炉之前,他把那张被塑封的合照放到了那具僵硬的尸体身上。
原本以为关于江克远的记忆已经淡得记不清了,但在焚烧的这近一个小时里,十年之前的那些画面却好似沸水中的气泡般,此起彼伏地冒了出来。
“岌是形容山势高耸的样子,爸爸希望江岌以后能长成一个像山一样的男人。”
“像山一样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
“顶天立地的,永远都不向世俗屈服。”
“像你一样吗?”
“对,像我一样。”
江岌还记得江克远说这话时爽朗的笑声,那时候他是真的觉得爸爸就像山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是自己和妈妈的依靠。
可偏偏也是这个山一样的江克远,在某一天忽然倒塌了,消失了,留下了这一堆他好像永远也无法摆脱的世俗烂事。它们像淤泥一样沉重地拽着他,在他试图往前走的每一步里,都提醒着他永远也没办法做一个像山一样的男人。
真是讽刺。江岌长长闭了一下眼睛。
他又想起了一个月前,江克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那时他正在到处找江北,江克远忽然从墙角出现了,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起初他并没有认出江克远——面前这个气质畏缩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的江克远判若两人。在认出他的一瞬,他积聚在胸口无法发泄的恨意腾腾地烧了起来,于是在江克远叫出“江岌”这个名字的同时,他抡起拳头狠狠砸向了他。
江克远没还手,一米八几的中年男人只是躬起了身体,一声不吭地任那些凶狠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见你一次我就会揍你一次,听到没?”临走时,江岌狠戾地盯着他道。
江克远站在原地没出声。
但在那之后,江岌隔三差五便会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讨债的人不会这么迂回,他知道那是江克远。他无视了江克远。
而就在几天之前,江克远再次出现时,他忽然感觉极其烦躁。
这烂泥一样的人生终于有了起色,为什么就在他想往前走的时候,江克远偏偏会在这时候出现,提醒他永远也没办法摆脱这一切?
于是他又一次忍不住揍了江克远。
江克远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又为什么会挑在自己生日那天出现?
为什么会自杀?
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我揍了他?还是因为我让他滚?
是我掐灭了他仅存的一点希望吗?
如果我这样做是错的,那我应该怎么做……原谅他吗?
十根手指紧紧搅在一起,江岌痛苦地闭起了眼睛,握起的拳头抵住了他低垂的额头。
*
等了近两个小时,隔老远,秦青卓才看见江岌从殡仪馆走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忽然起了风,还是因为郊区原本就风大,一下车,他的风衣衣摆立刻被风吹了起来。
高瘦的少年穿了一身黑,黑T恤黑长裤,两只手插着兜,微低着头朝门口走。
走近了,江岌并没有看到秦青卓,仍旧径自往前走着。
“江岌。”秦青卓出声叫住了他。
江岌这才脚步停住,抬眼看了过来。
少年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上都没有一丝血色,浓黑的眉目与苍白的脸对比分明,竭力的平静背后,藏着的是不知所措和浑浑噩噩。
“怎么穿这么少?”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却让秦青卓的心脏像被陡地握紧了一般。
秦青卓知道江岌这会儿应该不太想提父亲的后事,他只是走过去,握住江岌的手臂:“先上车吧。”
但江岌只是挣开了他的手,不带什么语气:“不了,我想自己走走。”
看着江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秦青卓脚步顿了顿,然后跟了上去。江岌的状态明显不对,秦青卓担心他一个人会出事。
察觉到秦青卓仍跟着自己,江岌的脚步再次停下来,没回头地背对着秦青卓道:“别靠近我。”这次语气变得生硬了一些。
距离江岌两三步的位置,秦青卓也停了下来。
“别靠近我,”江岌又重复了一遍,喉结滚动,“……免得沾上一身晦气。”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秦青卓朝他走了过来,隔着晦暗光线,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温柔:“江岌,我不迷信,不相信有晦气这种东西,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那根本没这个必要。”
“还有,不要自责,”秦青卓看着他道,“我不清楚你爸到底是为什么自杀的,但我能肯定的是,这不是你的错。”
江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嘴角扯动,扯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这不是我的错?你又怎么知道?”
秦青卓看着他,良久,叹出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那天傍晚你出手打了你爸,才导致了他的自杀?
见江岌沉默不言,他继续道:
“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你们之间的事,但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做出的事情永远都不能被原谅。他的眼睛里流露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愧疚,似乎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份愧疚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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