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学校的时候,那学生家长还没走,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拉着个只有膝盖高的小男孩,正站在培训中心的大堂里,把接待桌拍得咣咣乱响。
“没名额就说没名额,巴黎美院的来你们这当老师?我当时就说不靠谱——”
那男人看起来指点江山习惯了,说话间带着趾高气昂的味道,口水喷了一桌子,搞得接待的小姑娘频频皱眉,但又不敢露出嫌弃的表情。
他越说越带劲,最开始是抨击培训中心待价而沽,没有名额硬卖齐燕白的课,到后来,甚至开始怀疑齐燕白学历造假,说整个培训公司虚假宣传,以巴黎美院为噱头,虚假招生。
旁边不明所以的学生家长围了一小圈,有上去劝架的,也有看热闹的,卖课的销售姑娘一个头两个大,直到离着老远看见了齐燕白,这才像看见亲人一样,连忙挤开人群把他迎了进来。
“齐老师齐老师。”小姑娘连声说道:“你可来了,实在抱歉,请假了还打扰你,但是——”
她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小心地指了指身后的男人,苦着脸说:“他一直闹,我们也没办法,所以想请您来证明一下,您没有离职,临时调课也是正常调动。”
齐燕白出门的时候还很不耐烦,现在到了培训中心,他“齐老师”的那一面重新上身,虽然心里还是隐约有些焦躁,但当着家长和学生的面,到底没给人甩脸色,点了点头,同意了。
可处理投诉总是琐碎而漫长的,那家长不知道是闹出了存在感还是怎么,饶是齐燕白已经解释了来龙去脉,那家长还是不肯相信,一会儿要求出示学历证明,一会儿要求出示雇佣合同,被拒绝了就扬言要报警,找警察来协查“卖课诈骗”。
齐燕白现在对“报警”两个字极其敏感,生怕他真的把警察招来,只能强行克制着自己,忍着耐心地跟他解释,结果对方胡搅蛮缠了两个多小时才露出庐山真面目,只说要退课退全款,不学了。
这种前脚买了课后脚就反悔的家长每个月中心都得遇上那么一两个,齐燕白被气得冷笑一声,忍不住转头拉过前台的小姑娘,说实在不行扣他的工资给他退,赶紧把人打发走,不伺候了。
他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但还没出门就被准备来接孩子的学生家长拉住了,七嘴八舌地询问他自家孩子的上学情况。
这是做老师的日常烦恼,齐燕白平时已经应付习惯了,但他今天急着回家,格外没耐心,只应付了两句,脸色就隐隐有些变了。
旁边帮忙维持秩序的老师难得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连忙走上来,三句两句替他解了围,好歹把那群家长的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
有了别人的帮忙,齐燕白终于脱身,走出培训中心大门时只觉得背后黏黏腻腻地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他脚步匆匆地走出半条街,背后有人叫他也没有回头,只是一门心思盯着手机上乘车软件的行动轨迹,试图扼制心里那种正在翻涌奔腾的不安。
没事,齐燕白试图说服自己——他把陆野锁得很紧,家里也门窗紧闭,别说钥匙,他连陆野的手机都带走了,对方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跑出去。
但知道是一回事,在意是另一回事,陆野有过一次想要“无声无息”消失的前科,齐燕白至今心有余悸。
恋爱时,他在陆野身上维持的“正常状态”一夕之间被打回原形,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几乎已经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
网约车的司机一路上被他催得几乎快要起飞,最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简直长舒一口气,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一共十七块整,请问是——”
“是现金还是线上支付”这句话还没说完,后座的乘客已经急火火地下了车,脚步飞快地往楼道里跑去,网约车司机怕他要逃单,从窗户里探出头“哎”了一声,结果还没说话,手机里就传来了此次车费到账提示。
司机:“……”
什么人啊,司机纳闷地想,家里燃气灶没关吗?
齐老师对司机的腹诽一无所知,他三步两步上了台阶,进了一楼大堂时,发现两部电梯都在运行当中,估计得等一会儿才能回到一楼大厅。
按理来说他已经到家了,应该没那么急,但他越靠近家门反而越焦虑,就像头上的铡刀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磨得人心尖发疼,是死是活都想要个痛快。
他定定地看了两眼正在上升的红色数字,干脆不准备再等,二话不说地转身推开了防火门,拐进了楼梯间。
九楼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齐燕白一路上来,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呼哧带喘,站在门前挣扎了两秒,才伸手按上门锁。
感应锁获取到了熟悉的指纹,锁芯自动向外弹开,机芯里发出顺滑的机械流动声,一声一声都像敲在齐燕白心口上。
厚重的大门自动弹开一道小缝,齐燕白一脚迈进去,心像是悬在了万丈高空上,扑通扑通地跳得震耳欲聋。
他脱了鞋,脚步匆匆地往里走,直到走到卧室门前,彻底看清床上坐着的人,那颗心才像是当啷掉回了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卧室里,陆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醒了,他半靠在床头,右腿曲起,大腿上架着一本不知道从哪来的硬壳画册,正翻得很认真。
傍晚的室内光线昏暗,陆野不知什么时候拧亮了床头灯,新换的灯光功率明亮,轻轻松松就勾勒出了陆野清晰的轮廓,把他整个人都拢在光里,照得分毫毕现。
他还在这,齐燕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茫然地想:他还没走。
“回来了?”
大约是听见了外间的声音,陆野懒洋洋地招呼了一声,直到把手里这一页看完,才把书往床上一搁,抬头看了一眼齐燕白。
齐老师从一楼一路跑上来,现在气儿还没喘匀,领口半开,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么着急?”陆野神情自然地收回眼神,伸出被铐着的左手,冲齐燕白轻轻一摆,说道:“过来。”
齐燕白人还没缓过劲儿来,大脑和思维一起停摆,只剩下身体好用,几乎是下意识就听从了陆野的话,光着脚朝他走过来。
陆野把被子和画册一起推远,曲起腿坐在床上,然后拉着齐燕白的手让他坐在床沿上,伸手抹了一把他额头上的汗。
陆野对齐燕白现在的状态不算意外——自从见过Elvis之后,陆野就一直怀疑,齐哲这个人说不定有点什么生理性的精神问题,以至于这几个孩子也被他遗传影响,一个赛一个不太对劲。
倒不是说这种不对劲一定是遗传了什么精神疾病,而是他们好像精神上都比常人敏感许多,一旦受到特定刺激,很容易一门心思地钻牛角尖。
齐燕白不愿意离开他,除了怕他逃跑之外,大概率还是因为昨天被他突然要走的事儿刺激了,所以潜意识里才会一直盯着他,连离开家门都觉得难受。
但昨天这件事发生得太快太急,他又很快就把陆野带回了家,跟他一直在一起,所以陆野猜他压根没有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出门的时候尚且觉得可以忍受,但在外面待得越久,他的那种近乎偏执一样的恐惧就会越难以控制。
齐燕白额头上的冷汗沾了陆野一手,他目光游离,但还是执拗地盯着陆野的脸看,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的,像是一条刚被人捡回家的小流浪狗。
“急什么?”陆野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他什么心理压力,于是笑了笑,轻声安抚道:“我又不会跑。”
他说着用指尖勾住了齐燕白发尾的皮套,略略一用力,齐燕白微长的发尾就瞬间散开,柔顺地披在了他的肩头上。
“你走得太急了,一点乐子都不给我留。”陆野状若随意地跟他聊着天,笑着抱怨道:“烟都让你拿走了。好在床头柜里还有一本艺术赏析,否则我躺得无聊死了。”
他说着顿了顿,话锋一转,笑着说:“商量一下,齐老师,下次出门给我留点消遣,没事儿的时候打发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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