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阿加佩就动身去了神父家里。
他向导师诉说了黑鸦的事,并且恳求神父的人脉帮助,因为“天主对祂的子民全是平等的,无论国王还是乞丐”。为了佐证自己话语的正确性,他将艾登寄给他的一本封面上绣着银线的僧侣手抄经书转送给了神父。不得不说,在这个年代,这份礼物可真是够体面的。神父大加赞赏他的“纯洁与无私”,又给他推荐了一位住在十五里开外的外科大夫,据说,对方曾经在教皇的私人医生手下研习过。
实际上,阿加佩并不信神,至少在他投身大海的那天起,他就不再相信了。但是,出于对实用主义的运用,一点无伤大雅的谎言,加上一份他并不需要的礼物,就能使神父这样的教士兴高采烈,声称自己是虔诚的信教者,又有何不可呢?
回到家中,他倒出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一,按照神父的指引,连夜动身,去到那位大夫家里。他风尘仆仆、夤夜抵达,怀中又携带重金,医生也大为惊诧。待医生知晓了前因后果,他不禁感慨:“就是最好心的慈善家,也没有您这样的啊!”
午夜时分,阿加佩沉默不语地接受了他的赞美,然而在内心深处,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如此大费周折,不惜代价地救治一位陌生逃奴,究竟是为了什么。
医生同意了他的请求,第二天早上,他跟着阿加佩回到家中,查看了黑鸦的伤势。
“想要这腿恢复如初,您不该来找我,应该去请求天主的怜悯,”医生一面说,一面摇头,“不过,如果要治疗到可以走路,不依靠拐杖的程度,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个过程中,黑鸦始终默不作声,低下头,任由医生摆布。
“请您务必这样做,”阿加佩急忙说,“能改善多少是多少。”
“让您的病人再养几天,”医生说,“届时,我会把这条腿再弄断,还得刮去上面的骨痂,然后再接好,这样才算治完了。一个病怏怏的人,是断然没法儿承受这种手术的。”
阿加佩听着都捏了把汗,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这样凶险的治疗,会不会断送黑鸦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他一迟疑,黑鸦已经抬起头来,嘶哑地说:“我愿意接受手术,大人。”
于是,等到了约定的日子,医生带着器材按时前来。那医治的过程果真无比残酷,赫蒂早早地抱着莉莉出门,小楼里除了粗重的喘息和牙缝里挤出的呻|吟,就是搅动血肉的淋漓水声。阿加佩脸色惨白,一语不发地为医生递上各种器械,看在圣母的分上,说这些是刑具也不为过了。
他亲眼看着医生敲断长歪的腿骨,割开肌肉,再用刮刀割去厚实的骨痂,这个时候,黑鸦的汗水已经冲湿了毛毯。烈酒的麻醉全无作用,等到医生重新接好骨头,开始缝合伤口时,他仍然半个音也不曾出过,浑身的筋肉条条绽起,整个人早已处于昏死的边缘。
“好家伙,好家伙!”医生满头大汗,“您可买回了好一条硬汉啊!不管怎么说,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有看他自己的意志,还有天主是否愿意怜悯他了。但瞧他这副犟驴都自愧不如的顽强样子,我觉得您大可以放心,这样的人,不到世界末日,他是绝不会白白毁灭了的!”
阿加佩也惊魂未定,他再三谢过医生的高明技术,送别了这位可敬的大夫之后,他从街上叫来一位跑腿的伙计,两人合力将黑鸦抬上干净的毛毯,又收拾了屋里的血腥残余。
就这样,黑鸦留在了阿加佩的小楼。
他的伤势果然恢复得很快,只是治疗的最佳时机到底是错过了,即便再次接好了骨头,走起路来也难免有跛腿的迹象。黑鸦不笑,也不常说话,唯有看见阿加佩和莉莉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闪烁出一点别样的光彩,可惜,他的脸毁得太严重,别人也很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黑鸦很喜欢莉莉,但他从不靠近她,用他的话说,这张脸会吓坏小孩子的。阿加佩在岛上见惯了死状凄惨的奴隶,并不觉得他这张脸有多不堪入目,他每次听见黑鸦这么说自己,都会纠正他的话,让他不要这么说。
“也只有您会这么讲了,大人。”黑鸦的眼神柔软,“您是个善良的人。”
“行为的重要性,更甚于花言巧语和美丽外表。”阿加佩摇摇头,“一个人是好是坏,不看他怎样说,只看他怎样做。”
黑鸦开始与赫蒂一起照顾父女俩的饮食起居,但他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会干。于是阿加佩经常带他去港口,教他看许多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价格,熟悉城市周围的路线。
有一天,他带黑鸦出来买火梅,这种从北方运来的水果带着一股天生沁凉的甜蜜,而且极不好保存,价格也就比其他水果要更贵,寻常人家很难买得起。谁知黑鸦看了一眼,就笃定地说:“暴利。”
“……什么?”阿加佩没听明白。
黑鸦重复道:“大人,我说它,暴利。”
“你的意思是,火梅商人赚钱太多了吗?“阿加佩好奇地问,“可是,这种水果的原产地离这儿还远着呢。”
黑鸦的嘴唇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连着脸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也怪异地扭曲起来。
阿加佩侧头,看到这个笑容隐含不屑,带着一股奇怪的倨傲。有时候,黑鸦无意识流露出来的表现,确实令阿加佩心惊,因为这种气质,过去他在许多人身上都见识过,那些大人物,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侯……但他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错觉,倘若一个残疾的,毁容的,被贩卖的奴仆,都拥有如此显赫的过往,那等他恢复记忆之后,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呢?
想必,那一定是比死亡还要残酷的刑罚。
黑鸦说:“大人只怕不知道吧?火梅成熟的时候汁多皮薄,但未熟的时候就青涩坚硬,便于运输,保存的时间也长。只要一艘容量大、吃水深的船,一层冰,一点催熟的技巧,怕是人人都能当个哭穷卖惨的火梅贩子了。因此,我猜测,南方的火梅商人趁季节乘船去找北方的农场主,在火梅将熟未熟的时候大批采购,积压在铺了冰块的船舱里。等到了温暖宜人的南方,冰化了,火梅也在这样的气候下慢慢成熟,接着就是哄抬价格、沿港口城市叫卖……风险有,但是总得来说,还是利润更大。”
阿加佩吃惊地问:“难道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黑鸦摇摇头,朝他勉强一笑。
“大人,我要是能记起来就好了。刚才的话,只是我听船员之前说了一些,自己又观察了几天,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
阿加佩更惊奇了:“你这么聪明,肯定来路非凡。”
黑鸦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忽然用沙哑的声音,对阿加佩承诺道:“如果莉莉小姐喜欢这种水果,那我保证,她以后天天都能吃到,直至她腻烦为止。”
阿加佩抱着怀里的火梅,实在不知道回什么好。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买来的这个奴隶,似乎有种超乎常人的天分。
第11章
黑鸦成长,或者说恢复的速度,完全超出了阿加佩的想象。
一种朦胧的直觉,犹如天性使然那样在他身上得以重现。像野兽天生懂得如何利用獠牙利爪,辨别荒野中有毒的植物,黑鸦也天生懂得航海和经商。他的心算能力准确到令人咋舌,狡猾的港口商贩为了多赚几分钱所玩的小把戏骗不过他,他看一眼傍晚云霞和天色的状况,就明白第二日是该刮风还是下雨。
最重要的是,他对香料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步。
究竟是桂皮,还是加勒比树的树皮;究竟是丁香,还是熏烤搓揉过的生姜根;采摘手法不当的肉豆蔻和闭鞘姜会在航运途中产生病变,植物香与动物香的保管方法各有差别……一颗颗,一粒粒,阿加佩惊异地看着他在市井间行走,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那些对普通人来说价值不菲,然而外观大同小异的香料。
这一切都令阿加佩大开眼界。
起初,黑鸦半跪在他面前,祈求阿加佩能够准许他每天去外面转悠一圈,阿加佩自然同意。然后,这个高大的黑发仆从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薄薄的紫色晨光拂向大海时起床,接着就在各个港口与码头边沉默地穿梭,时不时用零钱买一点糖果,送给那些流窜嬉闹的孩子,并且躬身问他们一些问题——倘若这些孩子不怕他的毁容后的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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