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扭曲的,不自然的生命力,已然令多年浴血的老将都毛骨悚然,感到一股流遍全身的寒意。巴尔达斯确信,并且深深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毫无疑问,他是与一个非人的生物做了交易。
即便他想要保障家族未来几十年的繁盛,再为儿子的死报仇,可这仍然太过了,与魔鬼交易的人,真能得到好的下场吗?
“黑鸦先生。”巴尔达斯皱起眉头,尽量平静地与他交流,“您看起来没怎么吃饭,更没怎么睡过觉。您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杰拉德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个眼神,已经令巴尔达斯难以直视地往后仰去。
“我不记得了。”杰拉德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实际上,我认为健康才是第一位的,”巴尔达斯缓缓开口,“没有健康的身体,您能支撑起一次远征吗?”
“我可以,而且我不会说它很困难。”杰拉德直起身体,冰冷的笑容出现在唇边,“请不要怀疑我的能力和决心,无论如何,我总是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您认为我走在自毁的道路上,以为仇恨会把我的心智压垮,哈!我不会说这是短浅之见,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心想的。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我专心致志地扑在这一件事上,正是要把我全部的思维和灵魂从另一件事上转移开,让我少受它的煎熬……您不用想那是什么事!您只需要知道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巴尔达斯哑口无言了片刻,面对这番强硬果决的说辞,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词穷了。
“那么,”他叹了口气,“您的计划进行得如何?”
“看这里,”杰拉德抽出一张航海地图,上面用红墨水画了十几条长短不一的线,“摩鹿加的香料流通路线,基本在这里汇聚。其中最主要的几条,一条通往勃艮第,一条通往那不勒斯,一条通往米兰公国,一条通往塞维利亚,余下的我不必再多赘述,相信您能看出它们的重要之处。”
“这些运输通道漫长而险峻,沿途遍布流寇海盗、暗礁风暴,运输的船队平均花费四个月到一年多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的港口。为了确保这些道路的平安通畅,摩鹿加必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护宝贵的航线。不算外交赠礼、派遣人手、物资消耗,光是一年的纯资金开支,就要不下一百万弗洛林。”
巴尔达斯听得入了神,他连连颔首,眼见黑鸦对摩鹿加的机密事务如此信手拈来,这令他不由暗自咋舌,怀疑的揣测,更在心中升起。
“但正如世上的一切秩序,都是破坏容易,建设难。要切断这些路线,”杰拉德抓过一些棋子,不慌不忙地陈列在地图上,“只需要一些海盗,一些贪婪的行政长官、地方总督,一些心有不满的导航员、等待哗变的大副,还有被香料贸易压榨着的当地人……然后,咔嚓!”
他盯着巴尔达斯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拟声词。
“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时间不多。”杰拉德又低下头,“摩鹿加不是任人宰割的幼兽,恰恰相反,它拥有的能量,完全能调动起任意一个强大的帝国为它发言。一旦开始行动,比雪片还多的外交辞令、指责抗议,还有制裁政策就会飞到您的国王的桌子上,到时候,您要如何应对呢?”
巴尔达斯没有犹豫,就给出了他的回答:“我死了一个年少有为的儿子,国王曾看着他长大,王后也将他抱上过自己的裙摆,难道这份代价还不足以支撑我的行动?”
“很好,”杰拉德的笑容没有丝毫温度,“能让您的家族再度繁荣昌盛,我想,您的儿子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会觉得欣慰。”
他拿起一颗棋子,缓慢放置在地图的一处角落。
“就让我们开始吧。”
·
“毫无疑问,辛特拉宫正在采取行动!摩鹿加两处的主要贸易路线遭到破坏,我们还在探查其中的原因……”
“各国大使现在都在问责这件事,他们代表自己的国王和女王,质问辛特拉宫为何要打破香料贸易的平衡,我想这是否说明战争即将开启?”
“我们的国王陛下已经开始急躁了,这不是一件小事……阁下,在这事的选择上,斐迪南大公的态度比陛下还要激进,而首相的态度却不好预测,议会每天都在为此争论不休。我恐怕陛下会很快倾向于支援摩鹿加,以此讨好那只母狮子。”
“您应该劝谏陛下!一旦我们倒向摩鹿加,不仅贸易局的利益会收到损害,与葡萄牙的结盟也会更加岌岌可危,盟约本就脆弱……”
源源不断的信件与密函堆在胡安·丰塞卡的桌子上,主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任由顾问们激烈发言,像一群嘈杂的鸟雀。
等到争论的声音逐渐熄灭,他摩挲着手上的纹章戒指,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巴尔达斯雇佣的那位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有谁找出他的身份了?”
“奇怪之处正在于此,无论是巴尔达斯还是摩鹿加,都对这类消息看得很紧。”顾问急忙回答,“老实说,我们的眼线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打探到这一张纸的内容……”
他不说话了,在他的视线里,主教铁钩般的瘦长手指,正摆弄着桌上的金质小天平,将里面的古金币一枚枚码好,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
“确实奇怪,”胡安的低语苍老而疲惫,带着一股寒意,“这世上竟有金钱办不到的事情,这就让我加倍觉得奇怪……”
顾问们全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他放弃了天平,转而抓起一张墨水冷却的信笺,耐心地用火漆封好,在上面印了自己的私章。
然后,主教轻轻地吹了个呼哨,立刻就有一个身材矮小,比猴子还灵活的侍从,从桌边的暗格下敏捷地钻出来,像只忠诚的猎犬,趴在主人脚边。
“把这封信送去给我们的国王,记住,要快。”
说完,他就低下头,再没有多看他的顾问们一眼。
“下去。”
顾问们胆战心惊地离开了,但到了傍晚,主教凝视着夜色,派人叫来阿加佩,近几个月来塞维利亚宫的风云人物。
“这个名字,”他面对阿加佩,用一根手指按着纸面,朝对方推过去,“你对他知道多少?”
阿加佩不解地接过来,睫毛便不由一颤。
“……黑鸦?”
第35章
“我听说,他是你的仆人,对你忠心耿耿;我还听说,他具有无所不知的奇特能力,不仅对航线和洋流了若指掌,还会分辨天底下任意一种香料,更在种植方面十分精通。”主教说,旁人无从分辨他的喜怒,“我曾经专门派人前去找他,结果你也知道了。”
“现在回答我,年轻人,你对这位曾经的仆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阿加佩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该说什么呢?黑鸦又做了什么呢?诚然,黑鸦曾经热烈又深沉地爱着自己,可阿加佩也确实对他一无所知,那是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连姓名都没有的男人。在对方恢复记忆后,出于打心底里的忌惮,直觉与本能般的恐惧,他与黑鸦就更少谈论过去的事了,他只知道,既然黑鸦以前登上过白塔,那么他的身份必定不会低微。
“他……是我以前的仆从。”阿加佩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如实表述,“我不会说谎,也说不来谎,当时他遭受大难,失去全部的记忆,我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忍,就从一些水手那里为他赎了身。而他名义上是我的仆人,实际上,我把他当成朋友看待,他也十分依赖我……”
主教不予置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难看出,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对商业和航海,当然还有香料,都非常有自己的见地,哪怕他失去了记忆,这些知识都没能被他遗忘。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就……走了。”阿加佩说,“没了,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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