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当然是军医。指挥部说,再坚持十分钟,他们拍马赶到。渔夫走后,白轩逸从鱼竿上拆了一个小钢夹去夹住动脉,告诉何意羡不用那么辛苦,手放下来吧。何意羡黏得死死的,反过来骂他:“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放心,没几天阳寿了。我做我的孽,你积你的德。”
何意羡手机响个不停。现在不一样了,一息三千六百转的时代了。有了南潘的教训,哈琦的电话他不愿意接,那迦不少人心里漫天嘘声面上笑脸相迎。何意羡拔了手机卡防止被定位,一下安静了。两人现在是等待搜救的对象,那种恍然间一无所有,甚至穷途末路的感受,却像凉爽的风刮过何意羡火烫火烫的头脸。世上的事正如是一概微不足道。每次在街上看见一对夫妻,哪怕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何意羡都羡慕他们轻松的生活,吃完饭可以一起散散步。拐上一条开满鲜花的小道,朝着隐隐传来浪涛声的山麓走去,百年之后,合于一坟。拜托很幸福了,一百年呢,你想想真的一百年呢!
何意羡抱着膝盖坐在边上。可想而知白轩逸的境地那就更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手啊脚啊都没处搁。头顶棚子还漏水,感觉窝在一个不断潲雨进来的山洞,两个人忽然初见般地陌生。何意羡差点想说,谢谢你反恐精英,以高达的形态出击,香港这么多事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等会儿你走之前,我可以给你磕个头。但他们两的坐姿也像以前一块做家庭作业,一张书桌,哥哥占这边,弟弟用那边。
在颓垣败瓦里暗暗偷生,似有一个高大的幽灵站在背后,压着他,看着他,何意羡起初不敢牵手,就捏着白轩逸的袖子在里面摸索。一个速朽的纪元,万物生灭瞬息随荣随枯。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世界很大,展现在何意羡眼前却只有这么一点点,他把宇宙都想遍想穿了还是要回到这一点点上来,这是唯一的真实。寒江独钓。单调的汽笛声令人昏昏欲睡,白轩逸刚闭一闭眼睛,何意羡马上摇他的袖子。白轩逸睁开眼,何意羡那样子该如何形容,某种不甘心之下已经生了些着魔的痴妄似得。白轩逸的声音让人在这漩涡的中心找到了一丝宁静,话语充其量也就是让何意羡别担心了,他没有事。
何意羡盯着那被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简陋绷带,都快被血泡得开胶了,像一把把刀子一般刻着他的心,心里急得发疼:“我看你是蠢得发亮……”
白轩逸的手在抚着他的头发,很温柔的。何意羡突然自己就感动了,想要流泪,身体也颤抖了一下,强行堵住喉咙发出一种呕人的凄切之声。在黑暗中静下心来想一想,做了这许多事,只为了推着白轩逸朝主流文明社会靠拢,愈是重要的人,愈不容许有万一,最后关头哪能功亏一篑。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是时候分道扬镳,两条阵线了。快把爱情像拍苍蝇一样拍死!心里柔软的一部分,像淬了火一样也有了相当的硬度。表情自然,笑。
可他讲话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更显出了这种嚷嚷的做作。白轩逸看他身体像打了农药的小白菜栽在旁边,表情却演员似的,演技也不高,假惺惺的样子看不完。但是注视了一会他说笑的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感觉,眼神不对,笑意不对,连嘴也张得不对,以前他不是这样笑的。他们的以前是什么样呢?钝锯一样在割他。白轩逸想起来对他说什么,却如春之柳絮夏之萤火,他想摆脱,它却爬上来,他想捕捉,它又远逝了,只剩下体力见底之后的困顿。
何意羡惊恐万状,用力撑着他的肩,又被伤心冲昏了头,吓得一派胡言乱语:“你不许睡……!你抗命不归,王堂京刚上任,你戳他的神经!跑得了你?有多少人想把烧红了的锅甩过来呢,那些人在这些事情上多么舍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你肩上能压多重?我八成也背着杀人犯的罪名,我们怎么收场?你想过没有?你没想出个结果就敢睡!反正我每晚上都想,谁叫我们只有这点命?享受了半辈子的好日子,人哪有一辈子好啊?大不了我和你流亡海外……我这辈子就归你了,只要你心不变掉就行!”
“这是你说的。”白轩逸不仅没有睡,心突突跳起来,一下比一下生动可感,“何意羡。”
“……听不见!”
“我全部听见了。”
何意羡被那强有力的心跳弄得直退缩:“……那是把我脑袋别裤子里也想不出来别的办法了!因为,因为当检察官真的不适合你,因为你一点逻辑头脑都没有,脑子被屁崩没了,什么土地种什么苗,智商洼地就听安排!你也不喜欢当官,对权力一点感觉都没有。反正你先停职吧,一边呆着,有事再叫你……”
何意羡凶巴巴的时候,夜航船的尾灯照过来,他才看见白轩逸太阳穴硬币大的肿起来了,淤青扩散了一大块,脸都绿成了阿凡达。于是哭腔一下子没夹住有点尴尬,只能立刻嘴张很大得装打哈欠,又摆弄旁边的斗笠蓑衣等物闹出点声音掩盖,一边信口道:“当官不好,下辈子你就做个渔公。”
“那你呢?”白轩逸仅是静静地看着他,这时甚至是什么也瞧不见,便得到难以方喻的喜悦,不觉笑着道,“你做渔婆。”
“…………人说话狗搭茬。”
何意羡像一粒刚煮熟的红豆,却作出一副斗犬的姿态,怄气又朝他的胸膛靠过去,没想太多,是他习惯依靠的方向罢了。白轩逸头偏下来,肩颈却都很难动,何意羡又不迎他。也不能叫不迎,何意羡木木的,由他去弄。反正结果搞得鼻子撞鼻子牙齿打牙齿,像同窝的雏鸟争食。哥哥也没比弟弟早来到这人世间几天的样子,但是小鸟长大是一天一个样,白轩逸所以才显得羽毛蓬松丰满多了。
何意羡又想到霰弹枪的钢珠有没有把牙都打碎了几颗,白轩逸肯定是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的人,他不会说的。一会又想,夹子要是掉了,脖子大动脉被割断时的血液喷射是可以到天花板的!毫无根据,何意羡这真的叫作泪水夺眶而出。白轩逸摸了摸他的脸,感觉那副把嘴撅着忍不出声,嘴唇都要磨出火星子了的样子木呼呼的。可爱却不可见。
何意羡抓住他正卷布幔的手:“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看你也不行吗?”
何意羡忽然觉得特别委屈,鼻子酸酸地说:“不要你看。”
何意羡发现自己又流泪了,就抬起胳膊,在衣袖上擦了一下。再流下来,就不去擦它,很快整个脸上都有了一种皱巴巴小老头子的感觉。
白轩逸不由笑他:“一惊一乍,你总是吓自己。”
白轩逸要借外面一点光,何意羡却执意把帐子放下来,摸了旁边的一根红蜡烛。这是用来祭祀海神的蜡烛。上面还绘了图案:风暴后的再生,一只小美人鱼在皎洁月光的柔泽中,泪眸遥望北面,思念远方宝石般的大海。
何意羡恭恭敬敬地点燃,小心翼翼地捧在两人中间:“现在你看到了。”
烛光点点。等了好一会,何意羡说:“看好了吗?你熟读马列火眼金睛呀,眼睛里难道夹的都是豆豉吗?说话啊,嘴都闭臭了!”白轩逸才回一个嗯。
“那我也看到了,你人长得这么难看看一眼就记住了。” 何意羡索性一口气吹熄了。
何意羡样子还在劲儿没了,又没沉淀出真的不在乎的味道来,整个人有点浮。白轩逸把手搁在后颈处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想给他盖一层薄毯,何意羡从肩头扯下来。
“蜡烛再点几根吧。”
“干嘛?”
“烤烤火暖和。”
“我不冷,热得发瘟。你自己不能点?统兵上万的大首长,派头是这样甩的?在我面前派什么派!”何意羡以为他伤重,手抬不起来,心里又泛起酸来,“恰恰相反!你这么没本事,还让我跟你过,是人过的日子不是?你在检察院当这一粒绿豆官,还有一碗干饭,到外面稀饭有一碗没有?不知道。”
白轩逸说:“我现在的能力只有这么多,欠了你的,有一天我补给你,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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