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36)
孟小京很要面子,迅速地摇头:“没有。”
那两个男孩面面相觑,打了个摊手耸肩的手势,跑下去了。
孟小京眼眶迅速洇满泪水。
他爸找不着人了,出门才发现!他爸和几个姑姑七手八脚把孟小京抱着弄回屋,孟小京坐到床上,腿还是直不回去,只能弯着,于是照例哭了一场,一双漂亮眼睛都哭成肿眼泡的大金鱼。
孟建民眼眶也红了,心疼宝贝儿子。
对于孟家人来说,给孟小京治腿,当务之急一是找医生,二是筹钱!
孟小北夏令营也回来了,扛着大包,脸颊上挂着湿润晶莹的汗水,旧衬衫里肩膀手臂骨感结实。
大人们聚齐在奶奶家,孟小北进门视线迅速掠过一群人,一声含含糊糊赖了吧唧的“爷爷奶奶爸爸姑姑好”,随后迅速就找他干爹单独开小会儿去了。
少棠一看他就乐:“这行李你打的?背包带都忒么缠成一团了。”
孟小北委屈地嚷:“我靠,我打得这就算不错了!都是你带出来的徒弟,我早上追学校那辆车,在山上一路跑一路往外掉东西!全车人在上面看我,都笑话我!……哼!”
孟小北最后重重“哼”那一声,难得带着傲娇音,这就是下意识跟少棠撒娇,寻求关注。
少棠摸摸他干儿子,每次都是脑瓢脸蛋头发一把抓,带着粗糙的手劲儿,亲昵胡噜一把。
孟小北从兜里掏出东西献宝:“干爹,我在山上挖的,给你的。”
好几块橘红色带黄白条纹的漂亮石头,比玛瑙成色差些,又比一般石头好看多了,类似寿山石雨花石。
少棠垂眼笑道:“自己留着。”
孟小北:“给你的,我在山上找好久呢,统共也没挖到几块好看的。”
少棠“嗯”了一声,也没说啥,把石头踹军裤裤兜里。
孟小北说:“我褥子里还有一兜子核桃,特大,特好吃!回头你掏出来吃!”
少棠皱眉:“哪弄的?”
孟小北:“树上摘的!”
少棠笑骂:“我/操,你这样就不像话了,让人逮着你!”
孟小北嘿嘿嘿得意一笑,就是这么的不像话。
这天孟家召开内帏家庭会议,少棠心事重重,悄声提醒一句:“你不瞧瞧你弟?回头你爸又嫌你不长心。”
孟小北低声道:“哦……去瞧去瞧。”
少棠感慨:“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不懂事,说你就没得过小儿麻痹?结果你倒是没得,你弟差不多快得这病了。”
少棠觉着他儿子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但他的北北极其有福,从小微伤小痛不断,翻墙爬树骑马打仗浑身遍布男子汉的伤疤,然而从没大病,活蹦乱跳长这么大了。
孟小北忙问:“孟小京腿真的会瘸?不能治好吗?”
少棠说:“我托人打听一个医生,其实是咱们宝鸡一位名医,专门开刀诊断各种脑瘤垂体瘤肌肉瘤,就是极为难请难弄,有钱都不一定请得动。”
孟家几个亲儿子闺女开会商量事儿,少棠也在席,围了一桌,仿佛他就是孟奶奶的亲儿子。
孟建民这些天带孟小京去看积水潭和301的骨科专家,说孟小京平时缺乏锻炼,骨骼柔软尚未发育好,这个软骨瘤位置奇怪,横置在关节韧带之间,不建议手术,只能静养。
孟建民表情凝重:“动手术,专家说先让家长签同意书,动坏了不负责任。可是不动手术,他越来越不能走,我怕他腿就一直那样……”
贺少棠说:“咱们宝鸡那边儿,原来其实有一位特有名的医生,‘神刀张’。”
孟建民不解,当地人都听说过,传得特神,其实有那么神吗?都是小县城里瞎传的“气功高人”。
少棠说:“我也觉得未必有那么神,但是可以试试。”
孟奶奶是急脾气:“那你上回怎么不说咧?!”
少棠忙解释:“这人难请么,轻易我不敢提……”
孟奶奶问:“怎么个难请?普通人找他他不给看?”
少棠说:“年轻时就传特神,给主席看过病,文/革期间打成大骗子反动派,下放农场好多年,好像平反了,但是跑回陕西坚决不肯回北京……所以很难请。”
给中央领导给主席看过病的,这能是一般人?!一大家子仿佛都像看到了神医妙手回春拯救水火的希望。凡人小民看待中央领导、高级干部,那感觉就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平日不可能有交集,深刻的鸿沟不可逾越。
如今唯一可能的交集就是眼前某人,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小北这万能的干爹身上。
孟奶奶抓着少棠的胳膊,攥住:“少棠,那你能不能帮俺们说说,把这人给请到啊?”
少棠:“……”
孟奶奶:“俺老太太跟你说实话,俺们这样家庭哪认识那样的人,咱高攀不起么。你认识不?能不能帮帮建民啊?!”
孟建民沉默不语,拉不下脸来求,老太太都替他求了。
少棠那时也闷头沉默挺久,语气有明显迟疑,也是被众所期盼,压力很大:“嗯……我尽力。”
孟奶奶又问:“要多少钱?”
少棠说:“钱不是问题,这个您甭操心。”
贺少棠说钱不是问题,那是因为钱对他这种人从来不是问题,然而对这一大家子人,对于从小就养双胞胎还是一家子分开两地的孟建民来说,就是个大问题!
孟建民是有正式工作单位有编制资历的老工人,平时一家子看病关系都在岐山当地。然而单位报销终究管不齐疑难杂症重症大病在京求医,误工费差旅费专家费拍片费诊疗费手术费营养费,外带给这口那口带的土特产和红包,什么不要钱呢?
孟奶奶说把积攒的养老钱都掏出来,给孙子看病。
孟小北大姑说,养老钱您留着,咱们几家分摊,每家出五十,这不正好能凑出两百吗。
几个闺女面面相觑,随后是长时间沉默。
大姑合计确实不合适,又改口道:“建菊咱家最小,刚参加工作,手里根本也没存款,她就算了。”
“老三你刚生孩子,正需要各种花销,要不然你也算了,你别出钱了。”
桌上就大姐嗓门大,主意来得飞快,也没顾及别人脸色。大姑说:“我出一百,建霞你也出一百吧,剩下的咱妈出。”
二姑:“……”
二姑嗓门不输大姐:“怎么就……就咱两家出钱了?”
大姑:“咱妈也出钱啊。”
二姑:“是,那是咱妈的亲孙子,她的钱,包括她这房子,将来本来就留给她俩孙子的,又不会给外人留着。”
大姑反问:“这不也是你亲侄子啊?从山沟里出来看病怪不容易的。”
二姑哼了一句:“也是,孙子是孙子,外孙子就不是孙子。也对啊,外孙子本来就不是孙子。”
言外之意,我们自己家养孩子不用钱啊。
眼瞧着就要吵起来了。
除了小姑未嫁,其余三家都有了孩子。女人这只要一当妈,也不能说是变得自私小气了,而是为了自己亲生骨肉与自身小家庭的利益,顾虑考量就多,谁家孩子吃穿上学念书看病不需要钱呢,中午在学校吃饭每月三块钱没了,换一套新校服五块钱又没了,花钱如水,谁应该替谁养孩子?
孟建民表情难堪:“都别说了,我这当大哥的,没孝敬咱妈,没照顾好几个妹妹……我回来一趟真不是管妹妹们要钱的。”
“我也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只能让孟小北回去,钱就省出来一些。”
少棠突然插嘴:“建民!”
孟建民一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听我说。”
少棠打断对方,脸色非常不对付,粗声道:“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先听我说!”
孟小北如果不用借读,每年能给家里省出不少生活费,杂七杂八各种费用。当时小学的学费书本费并不算高,普通人家都负担得起,然而养一个孩子是在山沟里养,还是在帝都大城市里养,生活条件差异可就大了。在沟里上学,孟小北可以每天午饭就带一个馍馍,穿大人淘汰的打补丁的旧裤子,没人笑话,大家都那样;然而在北京,你要交钱在学校入伙吧,你要给孩子买新衣服,要赶上一个城市的生活水平。
学校课内课外业余生活丰富,劳技课要交材料费,音乐课要交乐器费,每年春游、新年联欢会和学校运动会还要集体凑班费,羊毛全部出在小羊羔们的家长身上!山沟里的学校就没这么多幺蛾子。
平时下了课男同学们一起踢球,渴了买个冷饮,兜里没零用钱在哥们儿之间没面子。过生日互相送个卡片,同学之间请客来家里玩儿……各种花钱的名目,小学生也有“社交”费用。
说到底就一个钱字。
这是孟小北的亲爹和干爹。
贺少棠在部队里吼人吼习惯了,关键时刻特有气势和威严,眼神镇住一屋的人。屋内鸦雀无声。
少棠说话干脆利落,军装下面胸膛剧烈起伏。
“我就讲三点哈。”
“第一,孟小京这腿咱们肯定要治,不能因为咱们家里舍不得花钱就不治了,耽误了他。”
“第二,‘神刀张’我想尽办法请到这人,我保证办到!……钱再说,哪怕先写张欠条跟人家赊账。”
“第三,孟小北不能再回西沟,孩子已经都出来了,你们现在让他再回去,不管是因为他弟的病还是因为他自己,让孩子以后怎么想?对他心理上多伤啊,将来抬不起头来!”
孟奶奶也急了:“哥俩心连心呢,咋能为了帮一个就不管另一个了,把另一个再送回去哪成?俺就不依。”
孟建民心里正郁闷:“他俩连什么心?您没听见,他弟在那屋床上腿疼的要命,孟小北刚才在那屋还唱歌呢!”
少棠语塞,气得瞪孟建民,眼白都瞪出来,把烟蒂嚼了。
大人搞不定,为难一个孩子吗?少棠突然脱口而出:“不用商量了,小北的学费书本费借读费和生活费我全掏。”
全家人默然,看着这人。
少棠面无表情,迎上众人目光,心里也难受:“您一家子先想办法凑看病钱……小北的生活以后我管。”
……
这事怪就怪在,最后也不知怎么吵出来的结果,话赶话的,就变成了少棠自己每年掏一百五十块钱——孟小北念书生活的全部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