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95)
孟建民:“……”
老师道:“孟小京的志愿草表,第一志愿他填的是中戏。”
“中戏你们家长都了解的吧?就是电影《红高粱》里面,巩俐,姜文……对,还有演末代皇帝那个陈道明!”
……
老师找孟建民谈话,孟建民又打电话和北京亲戚谈。孟小北的志愿就是全家人的大事,三姑六姨四处帮忙打听报考材料。
孟小北CALL机响了。少棠:【晚九点,传达室等我电话。】
少棠约好时间,也是有备而来找孟小北谈话。少棠说,美院情况我帮你打听过,全部材料我打包已经给你寄去。
孟小北说,谢谢干爹。
少棠紧接着说:“学校确实是全国最好,但是每年上千人报名,绘画专业录取不超过五十名,设计系人数更少,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你知道吗?”
孟小北说:“名额就是给我准备的,我就是那百分之五!”
少棠考虑周全而艰难:“小北,你的老师意见我也仔细考虑过,你老师有道理。来北京考试和你省内艺考时间冲突了,你现在只能压一个志愿,你报考西安美院把握更大,咱们当真没有必要冒险。西美也是排名很好的学校,教授给你上过课,都已经认识你欣赏你,你只要报第一志愿,确定要录取你,给你留了一个名额……你轻易放弃西安的机会,不值得。”
孟小北说:“我就没有考虑报西安的学校,我所有志愿都填北京。”
少棠:“为什么?!”
孟小北:“你说呢。”
少棠在电话里都急了。
话筒里能听出少棠站在桌前走来走去抻拉电话线,发出刺痛神经的电流音。
少棠说:“孟小北,我知道你小子琢磨什么,你听老子跟你说,西安本地学校你不能不报。我相信你有本事,但第一志愿全凭运气,本省是给你托底!”
孟小北也急:“如果报了西安学校,万一第一志愿没有考上,我怎么办?……我就只能在西安这个窝里再蹲四年!!”
少棠说:“北京大本专业一般都不愿收第二第三志愿外地考生,北京所有高校报考人数都是千军万马,老子没考过大学都知道这个事实!你到时三个志愿都瞎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孟小北说:“我第二第三志愿报的大专,北京工业大和工艺美院都有专科的绘画系,这两个足够保底。”
少棠愣住:“……你报的大专?”
孟小北特别淡定:“干爹,我都想好了。”
“只要能在北京念个大专,央美每年有专升本名额,我一样可以继续考。”
“如果大专分数线我都考不到,我一样还是去北京!我还可以参加成人自考,直到有一天我考上为止!”
少棠半晌没说出话,心口狠狠戳了一下,可能自己这辈子人生还是太顺利,而这世上总有人活得更艰难。每一步磕磕绊绊,向上迂回着攀爬、挣扎,向着狭窄天井上方一线的光明进发。而少棠仿佛就站在井口上,遥遥地看着孟小北,想伸出手拉一把,指尖却够不到,使不上力。
电话线攥在手心里,快要捏断。
少棠突然发火:“你明明能上本科你报个大专孟小北你脑子糊涂了么!……你就再蹲四年,有什么的?大不了老子以后想办法调到你那里,你别这么胡闹!”
孟小北:“我没胡闹……我就是不想留在这里。”
少棠:“西安没有不好。”
孟小北:“西安是没有不好,但是西安没你,我受不了。”
“没有你的地方就不是我的家。是我的家么?”
两人在电话两头陷入沉默,脑子里都已跳跃式地想到三年五年,十年开外,眼前巨浪滔天,路的尽头有发光的宝藏,那是半生想要追求的平淡与美好。然而眼前仿佛横亘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山间充斥迷雾,看不清对方的脸。
少棠说:“小北,我随时打个报告转业,或者可以调去总参,工作地点就自由很多,大不了再等三五年,老子不怕等,我不会变。”
孟小北毫不客气地驳回:“我怕等!再等四年,等我在西安念完四年大学,少棠你多大岁数?你都三十六了!!到那时候你就人老珠黄了,你还想跟我好?……咱俩还混什么混啊?!”
少棠愣住:“……”
孟小北很厉害地说:“你要把我也拖到人老珠黄么?……我不愿意。”
“我心里有数,你别管我的事。”
“少棠,我也不用你因为我退伍专业。你等我吧,我一定考回北京见你。”
孟小北是很犟的。他认准的人和认准的事,么的商量。那时的口气,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十八岁少年壮士断腕易水萧萧的绝决与悲壮。那感觉就好像倘若考不出来,这辈子永远不谈“团圆”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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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临近年关,厂里宿舍大院内人来人往、走亲串巷,唯独孟建民家中冷清。
两个儿子快过年忙得几乎不着家。儿子大了,都有野心,主意也大,父母根本插不上手管不住。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在家对坐,清闲得都有些无所适从——俩儿子这是都要发疯的节奏啊?
先说孟小京,那时仍整天蹲在西安话剧团剧场的后台,“蹲点”,等活儿。
他不是话剧院正式职工,完全就是个跑活儿的。没有工资津贴,五块钱搭一个盒饭也并非每天都能挣到。导演点名要看他运气,还要等待话剧排演的档期。
他经聂卉介绍,也去过电视台,在歌舞节目里组团伴舞,或者在综艺栏目里给节目组请来的电视明星做“托儿”。有一回,台里重金请到当时特别火的西游记剧组,唐僧师徒四人带妆上台!孟小京化了个京剧童生脸,穿肉色紧身衣赤着两脚,背个彩纸装饰的呼啦圈当做乾坤圈,就只差踩个滑轮。他站在师徒四朵耀眼的大红花后面,满脸洋溢热情的傻笑,跟随前排摆pose,扮那个“哪吒”……像马戏团的。
他依然领一天五块钱和一个盒饭。
电视节目末尾处,演职员名单上,他的名字一般会在【群众演员】或【其他协助人员】几十人大名单里,一闪而过。观众这时间段早就换台了,没人有闲工夫看那个“垃圾名单”。
……
聂卉拎着小包过来,径直跑到剧场后台,踩着一地宣传海报和彩纸,找孟小京。
一个姑娘,主动做到这份上,真是有心人。聂卉穿的超短羊毛裙,配连裤袜和靴子,用手兜住短裙怕走光了,亲昵地蹲到布景板跟前,和孟小京亲昵蹲在一起。聂卉小声道:“孟小京,你这人就是这么倔,弄得我昨天又打电话,帮你说了好多话,给你收拾擦屁股!导演说让你春节上台里的节目,这么重要事你为什么推了?你说你没有时间?”
孟小京说,我确实没时间,我马上要准备春节以后上北京艺考,所以这个月不上节目了,怕给人耽误事。
聂卉一听“北京”二字就怨望,小嘴一嘟,闷闷不乐:“孟小京,你还不如报咱们西安舞蹈艺校,或者西安广播音乐学院也成!出来也能进电视台里工作,你说呢?”
孟小京说:“我不愿意给人当伴舞伴唱,领舞领唱我没有那个水平,我毕竟缺乏专业基础。”
聂卉心焦地说:“谁需要你唱跳多么出色啊!那就是个学历,有艺校本科学历,将来我们台里就能正式聘用你,做节目策划编导,你就不再是个临时工!”
孟小京:“……聂卉咱能不谈这事么?……我能不去你爸爸的电视台么?”
聂卉:“……孟小京你什么意思啊?我一心一意想帮你,我和我爸还有错了?”
孟小京躲开旁人闲碎八卦的视线,走到角落里:“没有,不是。”
聂卉忽地站起来,茫然追问:“那你到底想要报哪个学校?你就非要考到北京去?!”
孟小京别过脸:“……嗯。”
聂卉脸色更加显白,脸颊爆出一串红血丝:“你去北京,那我呢?我总分不够我一定考不到北京的大学,咱两个不就分开了?而且我本来就没有计划毕业后去北京发展,我们留在家门口多好呢,我爸我妈都在这里,咱俩难道跑到北京,去当‘北漂’?!”
孟小京跟女孩商量:“不然,你跟我一道考戏剧学院,文化课上三百分就够,你条件比我好,家里路子又硬……你考上比我希望大。”
聂卉眼皮一翻,流露淡淡的愠怒:“我才不要考戏剧学院。演艺圈里面太乱,什么样女的才进去当演员让人糟蹋、给一群老男人取乐?你想让我当演员?我绝对不会踏进这行,我也不想让你去。”
家庭条件愈是优越的孔雀男孔雀女,在本地家大业大,有父母罩着有雄厚靠山,不会愿意轻易舍弃本地人脉圈子,更不会乐意跳进娱乐圈,这口活/色/生/香的大染缸。
做个二三流的小演员?
北漂?
太低贱了!那都是小地方县城农村出来的,除了自身一副好本钱再没有其他家庭背景和路数,一路北上到大城市,从人群最底层白手起家挣扎着打拼寻找一切机遇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渴望成名的一群人。地方上但凡有家世背景的官二代土豪,谁那样稀罕“北京”二字?
“孟小京,也就是你稀罕。”
“只有你和你哥孟小北两个,非要把自己弄到北京去,我就无法理解你们两个!”
聂卉特别委屈:“咱俩两地,感情就淡了。我肯定不会去北京发展,你早知道。”
孟小京沉默。
聂卉眼眶慢慢红了:“你如果真考上北电中戏,那种学校,漂亮女生叽叽喳喳比天上麻雀还多呢,又风流,又脸皮厚,到时把你一围,你就被一群女生淹掉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孟小京:“……我没想跟你分。”
两人那时真的挺喜欢对方。然而年轻的爱情经不起风浪,人生岔路口上因为各奔前程劳燕分飞的情侣,这世上见得太多。
聂卉喊了一句,“孟小京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认真跟我交朋友你就是耍我玩儿呢!!!”
聂卉红着眼睛走了,下楼梯高跟鞋踩歪在楼梯上,差点儿崴脚,眼泪就掉出来。
孟小京也没追出去,冷风中目送聂卉的背影。
他左手手腕在灯下闪烁紫水晶的光泽。那是上回两人去大雁塔游玩,聂卉买了一串彩绳,把自己的水晶项链拆了,给孟小京编了个手链。
孟小京坐在后台钢筋架子上,面无表情抽烟,将烟灰磕洒一地。一张俊脸,侧面如雕塑般冷峻。他这么些年目标明确,他恐怕也不会为一个女孩放弃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