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过后(36)
他那时爱极了李越和,所以当李建安的秘书第一次找上他,把他叫去李建安家里喝茶的时候,他心里是充满着不屑和怨怼的。他恨李建安抛弃家庭,恨李建安将年幼的越和发配美国,也恨他后来剥夺了李越和对家庭最后一丁点温情和向往。
可当他面对这个年逾六十的老人时,当他听到老人忐忑地寒暄时,当他注视着这个老人浑浊的眼睛时,那股子恨便突然淡了许多。
于是他敛去满脸的嫌弃与厌恶,挂上一张时常面对长辈的模样。
这是他跟李建安的第一次见面。
这次之后,每年过年前,他都会去李建安的新别墅坐坐,送上些好酒和好茶,然后再三掂量后,说些李越和的近况。
陈远成了李建安接触和了解李越和生活的唯一途径,可李建安却总对陈远带着不满,形成一种一面求助于人,一面又怨恨憎恶诡异局面。
陈远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思,总是不愿子女走这条路的,又依稀明白这些权贵放不下的面子和清高,所以对那些夹杂着恶意的迫不得已一笑作罢。
跟李建安寒暄完,陈远会给李越和的便宜弟弟妹妹送上红包。
那两个孩子自然瞧不上李越和,故而对陈远也很是不屑,又是生在富贵家庭里的少爷小姐,自是不会在陈远给出的这点钱财,输什么都不能输了阵仗和气势,总是梗着脖子不肯去接。
陈远自然不会跟孩子一般见识,浑不在意的笑笑,然后将红包放在茶几上。
这些年里,李建安几次病危,秘书会打电话给陈远,托他转告李越和见上一面。陈远不忍见李越和日后后悔,每次都如实相告。而李越和每逢听到李建安的名字或事情,总是撂下脸色,说,“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远知道,自己跟李越和是完全不同的人和完全不同的性格。他擅长向家人妥协,向爱人妥协,向自己妥协,而李越和却永远爱着乌托邦与巴别塔,在空中楼阁中过活。
可李越和本就是皎月一般的人,不沾人烟不接地气才是理所应当。
陈远有时觉得李越和有些心狠,却又心疼他没着没落心疼的不行,只得把人抱在怀里,好言好语劝着,“别生气别生气,不愿意去就不去。”
可就在刚刚,看到这张照片的刹那,陈远突然意识到,李越和从头到尾都不是个绝情的人,相反,他太执着于那些破灭的美好曾经。
那些岁月起点的家庭美满、父母恩爱他从没忘记过,也从没怀疑过。在他心里,那个曾经把自己抱在怀里、高高举起的父亲也从没有褪色过。他心中的父亲没有变过,只是与光阴和现实割裂了而已。
曾经越是美好与不舍,就愈加不愿触碰那一地鸡毛和狗血的现实。
陈远心中抑郁难平,探身在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印着中文的书,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李越和汉字写得马马虎虎,却最爱在昂贵的珍版书上写写画画记批注,这本书穿梭了多年时光的,带着多年前那个敏感又孤独的孩子的心事与苦闷,将故事向陈远娓娓道来。
他一边看着李越和的勾勾画画,一边伸手拉开抽屉寻支钢笔出来,却意外碰到一个小小的盒子。
他的心漏了半拍,试探地抓住那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最后将他拿出来。
那是个小巧的白色钢琴漆的盒子,没什么装饰,却典雅美丽。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盒子打开,立面赫然是两枚戒指。
他将那两枚戒指拿出来,对着灯光细细打量,却在内侧看到两个字母,C&L。
他将抽屉整个拉开,立面的东西放的杂乱无章,有高中时期李越和拿歪歪斜斜的英语记的随堂笔记,也有大学时期鬼画符一般的论文手稿,以及一堆贴了邮票盖了邮戳的信件:有来自导师的,也有来自同学的。
邮件下面压着的,是少年时代李越和的无数张照片,有他抱着篮球站在阳光下的,也有穿着学士服扔学士帽的,还有站在领奖台上接受颁奖的······
这些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是陈远永远错过的、永远不能拥有的李越和。对此,他有些遗憾,却又觉得骄傲无比。
他的哥哥永远是人群的焦点,张扬潇洒,举手投足都是男人的魅力,天生该站在舞台的中央,接受万人的崇拜。
而在抽屉的最里面,陈远发现一份文件。
文件的封皮有些皱,显然由来已久,又时常被人翻阅,上面写着标题,投资移民委托书。
陈远再没勇气打开这份文件,只得又把它塞回去。
天地不仁,人间荒唐,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已然失去了答题资格。
第四十三章
这是李越和在墨脱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他作为指导专家在这个不足二十人的技术团队里享受着格外优渥的待遇:邦达兵站里的单人单间。
除夕这天工程上给大家伙放了假,李越和年纪大了受不得墨脱冬日潮湿寒冷的气候,浑身骨头犹如蚂蚁撕咬般,又疼又痒,便不愿出门走动,一整日窝在房间的床上。
墨脱还未通4G,他们的站点又地处偏僻,别说网络,就连信号都断断续续,近乎为无。
李越和便给自己架了副眼镜,拿出本通讯工程的书来看,还时不时地拿笔写写画画,皱着眉头,口中振振有词的模样像极了古旧的老学究。
年纪越大便越难调整时间差,墨脱的时间比北京晚上许多,七八点才渐渐黑天,老板娘的石锅里渐渐冒出香味儿,李越和这才反应过来,该出去吃顿年夜饭了。
正挣扎着起身之际,传来阵阵敲门声,紧跟着是来自同行的女技术员张珍的清脆声音,“李大哥,出来吃饭吧。”
李越和连忙应着,“好,这就来了。”
李越和狠了狠心,从被窝里探出身体,裹上那身被李泽旭嘲讽过无数次的阿迪达斯黑色羽绒服,心道,关键时候还是羽绒服顶用,整那些花里胡哨虚头巴脑的图个啥?
全技术队二十来个人围坐在几口石锅前,手中各个入乡随俗地拿着阿妈做的乌木筷子,端着青稞酒。
西藏本身条件恶劣,能加入这个项目的都是怀着点儿奉献情怀的技术人员,女性便只有张珍一个,是以颇得这群大老爷们儿的照拂。
李越和也不例外,他本就比别人年长些,又是以技术指导加入的项目组,更别提本就怀着副舍己为人的心肠,对张珍更是体贴备至。
全队中,人人看得出张珍喜欢他,便也乐得做媒,每每空出张珍旁边的位置,专留给李越和。
李越和久经情场,对其中的弯弯绕绕自是明晰。
诚然张珍是个好姑娘,她善良,刻苦,勤奋,温柔,他们会有无数的共同话题和同样的兴趣爱好。她会是个好女伴,也会是个个好太太,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个好母亲。
甚至可以说,张珍是李越和十七八年以前心中最理想的女友的形象。可他如今心中满满都是陈远和小越,一面是舍不掉的温馨甜蜜,一面是理不顺的乱如麻,他又何曾会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如今张珍对这份情谊从未明言,只是一味对他好,他又怎能出言拒绝?只能含愧着接受这份仰慕,对张珍更好几分罢了。
事实上,对待不熟悉,不亲密的人,李越和一直是最慈悲的那个。他所有的尖锐刻薄,自私派头,统统留给了这世上最爱他的那个人。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自己都有些难以接受。仿佛将自己这些年的情爱全都否了,又仿佛将自己那份爱心刨开来看,发现里面竟是黑的。
自从来了墨脱,他少有时间去想这些,而除夕夜的良辰美景与觥筹交错间,他恍恍惚惚失了分寸,竟又回到了那个无解的循环。
他灌了自己一杯酒,是张珍用心在热水中烫过的,温暖又熨帖,喝了一直舒服到胃里去。
石锅颇有几分东北乱炖的特色,肉和菜混作一团,料放的又重,说不上多合他胃口,可一组人坐在一起,平添了几分热闹,饭菜也显得烟火气十足,多了些风味来。
年夜饭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李越和早就撑不住了,又困又醉,眯着眼睛扶着墙摸索回房间。
掏出钥匙的瞬间,一双不算嫩滑,还带着皲裂和老茧的手握住他同样粗糙的手,是张珍的声音传进耳膜,“李大哥,我有话跟你讲。”
李越和心中咯噔一下,脑子的反应却比生理慢上许多,几秒过后他才真切的意识到张珍要对他说的话是什么。
他转过身,面向张珍,率先开口,“小珍,话说了便收不回了,所以别说,好么?”
张珍的眼里写着显而易见的震惊,她几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越和笑了笑,拧开钥匙,打开房门的同时将灯摁开,对张珍说,“要不要进来聊聊?”
张珍带着恍惚点点头。
李越和从暖壶中倒了杯热水,塞到张珍手里,让她坐在床上,自己则靠在墙上。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李越和轻声说,“你肯定查过我资料,知道我没结过婚,对么。”
张珍木木地点头,40瓦的黄灯仿佛散发着千瓦的热,烘地她面部通红,带着羞,含着臊,还有几分狼狈与落魄。
“我没结过婚,却确确实实过了十四年的婚姻生活。”李越和盯着窗外的月光,那么冷又那么亮。这一刻,他突然怀念起北京那轮盖着纱的月了,虽是模模糊糊瞧不真切,却不若西藏的月亮这般寒气伤人。
“我有个孩子,12岁了,虽然有时有些调皮,还会耍些小性子,可大多时候,他最听话不过了。”说起陈越,李越和的脸上挂上淡淡地微笑,温柔更似五月的疯。
“这边没有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能见他一见了。我很想他,梦里都是他。”
李越和转过头,盯着张珍的眼睛,“我有很多很多的往事,很多很多的过去,有荒唐的,有甜蜜的,有刻骨的,也有铭心的。你还能接受么?”
张珍长大了嘴巴,成了一个小小的o。
她今年不过30岁,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通讯公司工作。因为一股子情怀,舍弃了年薪50万的工作只身一人跟着一群爷们儿来到藏区,生活和阅历都单纯的很。看到李越和英俊帅气,为人和善,技术一流,便简简单单的喜欢了,然后又自自然然的表白,从没想过这个40岁的钻石王老五竟然有这么多故事,这么多情爱。
她的脸色几经变化,最后落在疑惑上,
“如果你真的爱她们,为什么不跟她结婚?”爱一个人,组建一个家庭,结婚难道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么?为什么十几年维系着家庭关系,却难给一纸婚书。
“大概因为,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吧。”
说完,李越和尴尬的笑了笑,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张珍却只看到了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