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船载客,来往于各个村澳与乡镇之间的生意,称作横水渡。
专营此道的小船有帆而顶上无棚,至多能坐六七个人,又叫艇子。
干这行的皆是附近村澳水上人家的姐儿或哥儿,多是家里没有兄弟,双亲攒了半辈子的钱,为他们置办一艘艇子安身立命。
是以这些人里也多有不外嫁,放话招赘的。
钟洺抱着钟涵上了其中一艘,船家倪五妹,村澳里多唤其倪娘子,是个性子爽朗的妇人。
她曾嫁去过别的村澳,因后来日子过得不顺当,又回了娘家,靠横水渡谋生。
“好久不见涵哥儿了,今日怎想起带他去乡里?”
一艇子凑够六个人,加上带的东西已经把艇子上不多的地方填满了,倪五妹不再等,收起船锚,摇撸离了岸。
“受凉有些咳嗽,带他去把个脉瞧瞧。”
钟洺答了话,未曾多言,单把小弟揽在怀里以免跌下去,又给他指看两边风景。
同乘的几人看着他们兄弟俩,明显欲言又止,想问冯家的事,又怕钟洺发难,顺风顺水的一路,真是把他们憋了个好歹。
下船前,钟洺数了十文钱给倪五妹。
从白水澳至清浦乡,一个人头五文钱,钟涵年纪小,抱在怀里不占地方,算三文,但额外还带了盛鱼获的木桶、竹筐等,另多收两文。
趁倪五妹数钱时,钟洺瞥见她戴的耳饰,一丁点银珠子,比不得米粒大,不多显眼,村澳里出嫁了的姐儿和哥儿常有。
因水上人有三四岁穿耳洞的习俗,总要戴个东西才不会长起来。
“倪娘子,你的耳饰可是在乡里银铺子买的?”
他冷不丁问一句,让倪五妹愣了愣,“是在银铺子买的,怎的,你要买?”
她反应过来,莞尔挑眉道:“是想送人?姐儿还是哥儿?”
这种小银珠子便宜,不比银簪之类,送人拿得出手还不多贵。
倪五妹惯是爱这般说话的,遇上脸皮薄的都招架不了两句,多亏钟洺多活一辈子,脸皮厚得很。
“是送人。”
却没点明是姐儿或是哥儿。
倪五妹看这小子,在此等事上颇有些愣头愣脑,忍不住指点道:“我听说你还没议亲,可是有心上人?别怪姐姐没提醒你,这些个饰物头面,不能随便送,除非你当真对人家有意。”
钟洺还真没想到这么多。
问这一嘴,皆因他想买点什么向苏乙道谢,先前问他缺什么,他又不肯说,还说不要谢礼。
他压根没怎么和哥儿打过交道,哪里知道送什么,从白水澳琢磨到清浦乡,仍旧没点章程,方才看到倪五妹戴的银珠,突然觉得苏乙佩上当是不难看,脑瓜子一热便问出口。
被倪五妹一提点,他也意识到不合适。
“要是没到那份上,又要送点东西讨人家欢心,不妨买些平日用得上的,缺什么,你便帮着添什么,假若不知,便拣些点心、果子,人家吃到嘴里,可不就甜在心里?怎么也出不了错!”
倪五妹越说越眉眼飞扬,“说起来,你小子到底是对谁家天仙动心了?咱们澳里好些个姐儿哥儿惦记你,你哪日成了亲,怕是各个都要半夜躲被窝里哭嘞。”
“都是没影的事,娘子饶了我罢。”
眼看在倪五妹口中,话头快要飞出二里地,愈发没个谱,钟洺连连讨饶,和小弟一起逃似的上了岸。
“龙虾,今早海捕的新鲜大龙虾——”
“扇贝,入口甜,一包肉的扇贝!大娘,可要称些回去尝?”
交罢市金,钟洺寻到一片树荫下摆摊。
他搬了块平整些的石头给小弟当凳子,自己站在一旁,高声叫卖。
鉴于他带来的鱼获新鲜紧俏,品相出挑,实在是整个圩集上掐尖的好东西,来的次数多了,在码头上逐渐开始小有名气。
现今码头圩市常来往的人们,差不多都知白水澳有个年轻小子,擅潜海闭气,能直下海床捞捕鱼获,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好几处食肆的掌柜在他这买了海产,回去烹饪一番搬上席面,既赚高价,又得食客夸赞。
由于尝到了甜头,不约而同地打发伙计日日来这边蹲守,若是看见钟洺现身,赶紧上去抢头一波,来晚了的只能抱憾离去,买都买不上。
也有食肆和钟洺提过,要他固定与自家送货,被钟洺拒绝,只说自己下海的时间不定,能带上来什么东西也不定。
他也不傻,如眼下这般让几家争抢,不说价格能抬多高,起码东西绝对不愁卖,反之要是固定给一家送货,日子久了,对方必定眼光愈发高起来,挑挑拣拣,到时他手里的货再带回码头,恐怕只能压价卖出。
今天抢在第一个的,是八方食肆的伙计。
他看到钟洺带了的一桶大龙虾和黑毛鱼后,忙不迭地去铺子里请来自家掌柜,这两样东西不算太稀奇,却也不常见,尤其龙虾各个肥大,黑毛鱼也看起来至少有两斤沉。
黑毛鱼长不到太大,一般两斤多就到头了,常见的多是一斤二三两的大小。
“可惜,这鱼死了,不然一斤我多给你五文。”
八方食肆的掌柜姓闵,他在挑拣品相上计较,还会自带一个杆秤测你给的斤两足不足,好处却是一旦看上了,斤两也足的话,给钱很痛快。
为此钟洺还挺喜欢和他做生意。
“本该是活的,让些事情耽误了。”
钟洺想到冯宝,不由磨了两下后槽牙,“死鱼价低,应该的,您要的话我上个秤。”
“要了,难得让我赶上头茬,前次晚了姓辛的一步。”
闵掌柜口中说的辛掌柜,是另一家四海食肆的掌柜,他们两家铺面离得近,喜欢互相较劲。
不过在钟洺看来,两家并非有什么矛盾,单单是谁也不服输。
“这回卖给了您,辛掌柜该骂我了。”
钟洺把鱼挂上秤,口中打趣。
“他是个不讲理的,他若找你麻烦,你尽管来找我。”
闵掌柜眯着眼看秤,待钟洺那边称出斤两,秤杆还高高的,他又让他的伙计拿出自家秤过了一遍。
前后无误,他满意点头,欣然令钟洺算账。
一条黑毛二斤出头,若是活的,一斤能卖到三十文,今次只有二十五文,得了五十三文。
带来的十五只龙虾按照大小分类,最小的五只一只一百文,八只中等大小的一百五十文,最大的两只,一只二百文,一只二百二十文,合计得了二两零一百二十文。
“二两一钱余七十三文,三文给您抹了。”
钟洺报了价,低头捡了十个扇贝出来,“这十个算是搭头。”
十个扇贝不值什么,但二两一钱多绝对算不上小生意,送点东西,买家心里舒坦,十个大扇贝蒸一盘下个酒,白给的谁不喜欢。
闵掌柜示意伙计掏出两贯多钱,沉甸甸的,交到钟洺手里。
市集上的小摊贩,少有会带戥子称碎银的,买把戥子不便宜,小本生意犯不上。
他们这些掌柜想买贵点的东西,也要费劲多扛铜板过来。
临走前他道:“我铺子里有个老主顾,喜食鲍鱼,只要石底鲍,不要石面鲍,要紧鲜活,不一定多大,只需拣那等个头匀称,摆盘好看的,你下回要是能多得一些,我尽数要了。”
水下鲍鱼吸附在礁石上生存,石底鲍与石面鲍的区别,仅在于所在水深不同,吃起来的口感,反正钟洺是尝不出区别,想来老饕们自有喜好。
这等生意钟洺还是乐意接的,要哪样鱼获,要多少,皆说得明确,不至于送到眼前了再多余扯皮。
“这事容易,下回我得了,直接送到您铺子上去。”
闵掌柜点头,叫上伙计,施施然走了。
龙虾和黑毛鱼卖光,留下的就是一些扇贝,按照十文一斤的价钱分别卖予几人,亦得了五十几文。
意料之中早早收摊,钟洺把带来的东西搁在一处,暂且托给同在附近摆摊的熟人照看,揣起钱袋中的热乎银钱,带上小弟,先去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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