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57)
这话说得很谦虚。
但也有些门道。
甘宁虽然性子阔达,但也耳聪心明,这陆伯言话里话外明摆着希望他隐瞒其佯攻接应一事,全然把顺利退兵的功劳推给了孙权一人。
“主公诈援的计策的确巧妙,你那几箭放的也太是时候了。”他倒也不存偏见,反自来熟地将对方肩膀一揽,“恐怕张辽还以为我们是刻意引他追击,要给他埋伏夹攻!不然,指不定还有一场苦战等着老子呢!”
军营里从无出身的分别,只有能干与废物的不同,既然陆伯言机敏应变帮他解了燃眉之危,他也乐意多个兄弟讨一杯酒。
“不过……”他话锋一转,也有些奇怪,“虽说我们本不是打的诱军之计,但他既然已经渡了肥水追过来,城中没了他便乏人调度,你何不借机直接取了合肥城,也算是反败为胜了!”
此前孙权敢明目张胆来打就是趁着合肥空虚,没想到一个狂人张辽活生生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早晨张辽乘胜追击,吴之援军直接接应实为下策,佯攻也只是中策,最上的选择当是以攻为守,反戈一击。
他不信此人没这个心计。
更不信一个无令妄动的将领没这个野心和胆气。
小兵能想到的问题,甘宁好奇也很难免。陆议便笑了一笑:“合肥自古以来易守难攻,其城池固若金汤,其军民戮力同心,即便城中没有张辽,也不是片刻能攻下的土堡。何况议此行本为驰援,与其铤而走险,不如保全为上。”
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
甘宁便不再追问。
……
经孙权与陆议两方不谋而合的诈援,张辽果然起了戒备、退兵不出,暂且龟缩于合肥之中。
吴军亦不敢再打这块沃土的主意,抢在汉中之战分出胜负之前迁回建业,重新布好防线,以备新的战局。
曹、刘两家交战所露出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被错过,未免有些令人遗憾,但合肥一败大挫军心,短期之内也不宜再动干戈。
惦念着凌统的伤势,李隐舟也随去建业。晓风圆月、楼头吹箫,千年前的古都在仲秋的夜中显出一种古朴肃重的静美,今宵今时笼在金风细雨之中,又添一抹薄雾似的清愁。
凌统曲了一腿坐在栏杆上,看满满一轮圆月,眼底清辉烁动。
“我们合意要攻合肥时,都以为能借着曹、刘两家会战汉中而北上,从此中原可图。”他往后一仰靠在栏柱上,平静地北望中土,“谁也没料到一座空空如也的合肥城竟有那般悍将。”
李隐舟可以想见那时的孙权有多么意气风发、壮志踌躇。兵不血刃拿下荆州三郡,吴军战意盛至顶点,苦心筹备数年未能发泄的斗志自然转投向北方,想要借势再下一城。
他不敢妄下定论,可若刘备干脆利落割了三郡是为激孙权北上的意气,那么此等城府可谓深不可测。一则蜀兵可以避战以专心筹备汉中会战,防止遭遇两面夹攻;二则孙权突袭合肥,与魏的关系进一步恶化,短期之内不能更换盟友;三来,这一战的失败似一道响亮的耳光打醒了孙权,证明如今的吴无力独吞北原,孙刘联盟不得不继续下去。
舍了三郡,而一举三得,稳住了三足鼎立、孙刘合力抗曹的局势。
这等以退为进的手腕,深思起来竟令人蓦地森寒,焉知划湘而治究竟是孙权赢了三郡,还是刘备胜了大局?
这种想法绝非他一人所有,战败的颓丧渐被冷静取代,上位的将领中必有人在反思战局、忖度来日对外的部署。
却不知几人能参悟至此。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被历史剧透了一半,李隐舟思来想去,也唯有深叹一口:“主公当与子敬商议动兵的,这一步走得太急、太乱了。”
凌统亦叹:“我们不过是事后聪明罢了,若在事前恐无人再有其心胸视野,听说他身体也大不如前,不知其后再有何人。”
他英挺的一双长眉落着霜月,看上去竟有些疲倦之色。
李隐舟偏首看一眼青年落寞的眼神,一时不语。
从合肥归来,孙权给了凌统两倍的属兵,给了他偏将军的高位。二十六岁的年纪便能拜将,本该是人生春风得意时,可这荣光都是他三百亲兵以一身性命换来的,是无数吴军葬身血淖铺出的前途,令他如何可以心安理得?
深寒的夜风拂面而来,令人不由起了一身寒噤——
站在层楼之上固可摘月,却也太高、太冷、太孤独。
而耐得住孤寒的,又有几人?
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张温静克制的面容,从甘宁一番遮掩帮腔的汇报里就大抵能猜到那日北营尾军发生了什么。
不由眯了双眼,遥望那月:“公瑾去时,恐怕也没有几人相信子敬能接下大任。不如我们打个赌,看看子敬之后,后继有无?”
凌统枕着手懒懒将眼闭上:“赌什么?”
李隐舟托腮看他一眼,眼神忽一跳。
在闭目的暗野中,凌统仿佛感受到对方有趣的目光,莫名起了一丝不妙的警惕。
只听李隐舟道:“输了的人,就去把甘兴霸的铃铛拿回来。”
甘宁的铃铛有一对,一个辗转数次回到李隐舟手上,在应急时挂上了马脖子吸引张辽注意力,这会只怕灰都不剩了。
另一枚却不知被甘宁抵给谁人,恐怕还在中原某家。
凌统没料到他打的这个主意,一睁眼便见对方挑衅的眼神直勾勾打量着自己,一副料定你要反悔的架势。
“……”
他弯腰捞起长/枪,将那枪头一挑,直直划过对方明润的眼膜,在那眉前一厘处停下。
“赌便赌!”
——————————————
在建业小住月余,见凌统已无大碍,李隐舟也无意多留,趁着天未大寒、江河不冰起身回程。
合肥之行对吴军是一场惨烈的失败,不过对李隐舟个人而言也算有得有失,蚕丝线在凌统身上消弭得无影无踪,这意味着能在这个年代进行的手术类型大大增加了,某些想都不敢多想的术式或许有实行的可能。
张机听他一席兴奋的陈言,不觉哼笑一声:“若是华老头知道我的徒弟能有今日所成,恐怕也会后悔没有活下来亲眼看看。还是等我亲自去黄泉和他说道说道,气死他这个榆木脑袋。”
他话音未定便猛地呛咳两声,枯瘦的身体裹着厚厚一层被,得意的气势也不免削了三分下去。
李隐舟忙帮他拍拍背,不由笑:“华先生都去了这么多年了,您还惦记着那点不痛快呢?此前的药吃着可还好?”
张机瞟他一眼:“我都是一只腿迈进棺材的人了,不必强用药吊着,知命顺命,已经是寻常人盼不来的福气了。”
五十而知天命,何况他已是六十有五的人,深知衰老在这苍茫乱世中是一种怎样莫大的幸运。
可他聪明的徒弟一到自己的事情就不那么灵光了,抿了嘴唇半响不语,并不接他这句话。
张机顺手拍拍他肩上的灰:“知道你孝顺,可许多事情不必强求,于人如是,于己自当也如是。”
李隐舟垂眼注视着他枯得厉害的胸膛,片刻,才点一点头:“是。”
……
次年,春。
轰轰烈烈在战事在合肥的失利后暂且消停下来,倒是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委任传来海昌——
陆议因在鄱阳荡寇有功,被孙权任命为定威校尉。
这个消息在海昌疯传开来,尽管不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在此处励精图治多年的陆家主终于登上了战场的舞台,当地的百姓自然与有荣焉,庆贺着他们的都尉有了出头之日。
唯有李隐舟知道,孙权当然不可能被甘宁瞒过去,这是一份迟来的钦奖。
而对于陆议而言,这只是个开始,不过是他波澜壮阔的人生扬起的一角。
月余后,一封吴郡来信伴着薄冷的江风送入他的手中。
落笔署名——
孙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