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7)
他并不是完全的无神论者,在这个封闭落后的时代,神明对人类而言不仅仅是单纯的迷信,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仰和敬畏,是维持法律与道德的一种精神力量。
作为封建朝廷的一分子,他深刻地知道维持百姓对神的信仰是延续统治最后的强心剂。
所以他从来没想过破除迷信,只是不能让这种信仰越过了官府的地位,他掌控着其中微妙的平衡。
李隐舟沉思片刻,三国纷乱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帷幕,不管是陆家还是孙家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尼姑庵虽然清苦,但起码
自在,他人在庐江,也可以时时照看着,虽然不是上上选,但也算一条不错的生路。
他替环儿接受了这个提议:“草民代妹妹谢过太守公。”
一切尘埃落定,马车又重新启程。
晨雾已无声息地散去,橙红的旭日从云海中探出了头,明丽的日光与细密的雨帘编织成五色的彩虹,静静落在重归安静的山神庙顶。
——
李隐舟跟着张机回到庐江城,环儿则被送去了城外的半月庵,相隔不过半日的脚程,又有陆太守的面子在,倒也不用担心这个小姑娘受欺负。
换了个环境,没有了村民曾经的同情和歧视,七岁的小女孩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反而比原来活泼多了。李隐舟一开始隔三日就溜过去看看她,后来到七日、十日、半个月一次,见她瘦削的脸颊一点点丰润起来,灵动的眼睛总带着笑意,这才算放下心来。
环儿的日子过得天真快乐,李隐舟却过得很不舒心。
一开始他以为张机会教他古旧中医学的知识,比如经典的《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这些书籍他虽然不算滚瓜烂熟,但也经常当课外读物看,在学生面前说上一嘴,总有小姑娘投来崇拜的眼光。
然而张机一点也没给他发挥的机会。
第一天,熬药。
第二天,挑水,继续熬药。
第三天,背每个药材对应的柜子,抓去熬药。
药童日记:三月三日,晴,老师今天好像说了“教你”二字,我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不是教你怎么晾晒草药了吗”。
李隐舟每天在心里默念一个草字,药草的草。
他心知这是在磨炼他的耐心,考验他的人品,但古代没有电路与网络的生活实在是太乏味,闲来无事唯有盯着庐江天顶一朵朵绵软的白云,从东边数到西边,却来等不到张机一字半句的教导。
这和想象中的求学实在相去甚远,庸碌的生活像一杯温水,平静无声地将人的热情慢慢冷却下来。散去了一开始笼罩在心头的热切,连带张机这个老师也失去了伟人的滤镜,越发像个言过其实的糟老头子。
张机看出他的恹恹,倒也不生气,反而十分平和:“你若是觉得这里无趣,也可以请陆太守安置你
去念书,反正你与几个少主都是旧相识,正好一起凑个热闹。”
这个时期的学堂教的也不过春秋战国的文章,让他去学那些拗口的古文,恐怕比在这里生火熬药更加枯燥煎熬。
他腹诽一番,脸上照旧乖巧:“学生还是跟老师读书吧。”
张机仿佛没听见他着重咬字的“读书”,笑着摇摇头:“药还没好,先去熬着吧。”
师徒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打着机锋,却听见笃笃一阵匆忙的马蹄,飞扬的尘土一路洒进四邻的门口,引起一阵低声的埋怨。
“又是孙家的人,也太霸道了。”
“就是,陆太守早说过城内不许骑马,不许佩刀,偏他们家的人不从。”
“小声些,我听说孙家少主杀人不眨眼的!陆太守都怕他呢。”
一片絮絮低语中,马蹄稳稳落在张机药铺的门口,一个高挑少年翻身下马,紫金衣袍,缥色发带,一柄长.枪挑在手中,枪头红缨鲜亮飞扬,映在少年英气逼人的眼中,整个人透出一股勃发的生气。
“张先生可在?”他以枪指地,半倚长.枪,脸上虽无甚表情,却有掩不住的风流意气。
张机匆匆忙忙地跨出门,一见来人,扭头就走,还没来得及,一声破空脆响,银色长.枪擦过脖颈,直直钉在门框上。
少年慢条斯理地抽回红缨枪,眼神低垂,爱怜地擦拭着枪头划出的痕迹:“好险好险,差点伤到先生。”
张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有些无奈地回头:“孙伯符,你又要老夫做什么?”
孙策略一挑眉,笑意带一丝邪气:“请先生过府喝喝酒。”
“……老夫不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还是以霸道出名的孙家少主,谁能从他手里白喝一口酒?
“哦?”孙策漫不经心地翻转长.枪,“先生可是要和策客气了?”
威胁,这是活生生的威胁!
张机大义凛然地转过身,面色沉重地对李隐舟道:“你去拿我药箱子来。”
李隐舟:“啊?”
张机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头,扯着嗓子大声道:“今天老师就带你开开眼界,喝酒!喝庐江最好的酒!咱们走!”
第7章
江东一半的风色,都落在了庐江宁静秀丽的小桥流水里,而庐江一半的景致,都在水畔高低错落的屋檐下。人们位水而居,天光绵长时,云彩灰色的倒影掠过水面,成群的小孩踏着水波欢笑着奔跑,屋檐下的铃铛慢慢地在风中旋转。
孙策身骑高马,背影也极为挺拔,语带笑意地一回头:“陆康虽然古板,庐江倒是被他治理得很好。”
张机带着李隐舟,闲庭信步地骑着个半老的毛驴,慢慢悠悠地跟着孙策的马。
他听着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规律节奏,一时无语:“太守公规矩再严,还不是管不住你这无法无天的小疯子。”
“小疯子?”孙策玩味地重复一次,忽而拔出腰间长鞭,飒一声挥动鞭子,在老毛驴腿上重重抽了一下。
那驴子习惯了偷工减懒,早就忘了鞭子的滋味,疼痛的刺激下早忘了自己该是个驴子,撒着四根小短腿就一路往前狂奔。
张机花白的头发在空中凌乱飞舞,一张老脸再也绷不住,声音被风划破:“你个小龟.孙啊——”
李隐舟没想到孙策突然皮了一手,惯性下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下意识地抓住毛驴屁股,却刺激得它更停不下来了。
小龟.孙挥鞭赶上,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把张机背后的李隐舟提到手中,随意地往身前一丢,朝张机大笑一声:“张老头,快来救你小徒弟。”
张机气得几乎呕血,好不容易控制住发疯的驴头,气喘吁吁地赶上孙策的骏马,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你你你!欺负老幼,无耻也!”
孙策掀袍下马,顺手将李隐舟抱下来,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试试骑马的滋味,我弟弟四岁就跟着我骑马了,这才是江东的好男儿。”
第一次骑马,已经被颠得脚软的李隐舟突然顿悟了古人短命的原因。
张机气得跺脚:“无赖,无赖,难怪陆太守不肯见你,见你一次得折寿十年!”
孙策笑而不语,牵着马和毛驴,将缰绳递给门口的马夫。李隐舟心有余悸地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威武霸气的“孙”字旗帜飘扬空中。
寻常人顶多挂个匾
额,孙家却直接竖起了旗帜,够嚣张。
张机还想再骂两句,忽然看见大门一开,几个蛮横的家丁将一个小少年往外推搡着:“老夫人说了不见,陆少主请回吧!”
李隐舟也听见了动静,仔细一看,果然是陆逊。
孙策笑容散去,眼眸一动,旋即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蜷起手指头往家丁脑门上狠狠一敲:“对客人如此无礼,谁教的?”
家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呆滞的眼神分明在说——
这不是您教的吗?
“咳……”孙策显然也觉得有些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扬了扬下巴,“进去吧,别在这里丢我孙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