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209)
而年纪稍长的,已从她的姓氏中隐约猜出了什么。
孙尚香丝毫不惮一周愕然的眼神,昂首环顾,只道:“快脱衣服给他捂住,我好施针。”
士兵们犹有些如在梦里,一时望向她的目光有震撼,有惊悚,有呆滞,也有的起了些戒备与怀疑。
毕竟,女人怎么能进军营呢?
见状,孙尚香声音陡地一厉:“不认识我,连李先生也不认得了吗?”
周遭陈杂的目光这才惊醒似的,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与吴军数度相会的李隐舟身上。
从军久些的,还记得那年赤壁大火,凌统小将军从江岸捞出了个怎样血肉模糊的人。即便是新入营的平头小子,也难忘记白衣渡江前是谁替吕蒙将军送上一帖良药。
他们迅速按孙尚香所说解甲宽衣,一圈圈拢上他惨白的身子。
孙尚香却是镇静从容地脱下他的鞋袜。
“为病人施展手术之后,最容易见得的一种病症就是低温,和发热相反,寒症需温药。”
“可若是没有药呢?”
曾有一时,两人就着华佗《针灸经》,无意间谈及此症。
李隐舟搭在竹简上的手一停,点上那粗略的人体图案最低处,从容笑着。
“病由邪生,人生于世间,生老病死数十年,自有对抗病邪的本事。倘若真的无药可用,人自身就是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味药。”
孙尚香冰冷的指节从贴身锦囊中慢慢抽出针布,轻捻在手。
另一只手则落在李隐舟毫无温度的足踝上,展平肌肤。
“太溪断生死,涌泉出肾气,是故取此二穴,或可转死为生。”
随着那平静若深的声音在脑中浮出,夹在二指间的金针已平平刺入李隐舟足踝部最低凹处。
这是太溪穴。
掌下冰冷的身躯轻一颤动。
孙尚香缓纳吐气,翻转对方的脚掌,又在脚心涌泉穴上稳稳落下一针。
两针下齐,挂不住的汗珠已顺着她的额侧淌下,粘在睫上,模糊成雪白的一片剪影。
阿隐,她在心中焦急祈求。
一切已经结束了。
求你快醒来。
刷拉——
薄暮的雨轻轻落下。
雨丝笼在一片大火后的余烬上,将那升腾的浓烟压下,也替这惨烈的战场覆上一层渺渺的纱。
孙尚香心中哀求地声音也渐渐淹没进雨声里。
叮……铃。
朦胧的雨中,忽传来一声细若悬丝的铃声。
孙尚香猛地抽回了手,倾身往上看去,见李隐舟虚搭的眼睫挂着细密的水珠,随着睫毛轻轻的一颤,尽数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
嗒——哒!
一阵阵马蹄踩碎一地的积雨,风一般飞驰而来,嘈杂的人声在寂静的雨暮响起,不知是谁惊喜地喊了句“我们胜了”,越来越多的回音响彻整个焦枯的山林。
“刘备跑了,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我们胜了!”
“吴胜了!!”
晦暗的暮光斜穿雨帘,一片环绕的呐喊声中,孙尚香看见那双黑沉的眼瞳遮在睫后,轻轻弯着。
“阿隐。”她双眼含泪,想哭,却也想笑,最后只轻轻道,“你回来了。”
……
李隐舟在三日后终于悠悠然转醒。
昏黑的梦境中,无数生平掠目而过,三十年来风雨飘摇,血泪交加,终在一个宁静的午后缓缓散去。
他睁目看着高高的横梁,一时还有些恍惚。
顾邵冷淡的声音响在耳侧:“醒了?可真有你的,居然混进蜀军里头了!要不是开战前最后一天打探到了你的消息,你早就跟他们一起烈火焚身了!”
李隐舟眨眨有些发涩的眼睛,转看过去。
刚过四十的顾氏主人仍一张显年轻的清秀面容,眼下一圈乌黑的痕迹,透着连日照料的疲惫困顿。
都是人父的年纪了,还是嘴硬心软的脾气。
李隐舟微昂下巴,以一个浅淡的笑容糊弄过去。
顾邵素知这人一副温良皮相下全是倔骨,规劝的话也一并省去了,索性冷笑不语。
李隐舟也知道这回玩大了,极识相地、也很难得地没有继续挑衅下去。
只用眼神问:现在外头怎么样了?
顾邵气鼓鼓看他一眼,终是吐出一句:“放心,刘备西逃往白帝去了,没死,不过也快了。”
他顿了顿,哼了声:“他运气不错,黄权在北岸拦截了伺机而动的魏军,不然就算我们不追,他也死定了。”
果然,司马懿不可能只满足于看戏。
不过经此一手,蜀军虽然溃败,也未按其预期般撞入笼中,反而败走白帝。
李隐舟放心地搭下眼,闭目休憩。
顾邵皱眉看他这副懒洋洋的神情:“你不问伯言为何不追吗?”
李隐舟眉毛都不动一下。
顾邵半天没等到他的反应,心有不甘地惺惺道:“反正蜀帝都要换人了。”
他这话落下,对方那平平压下的唇角却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顾邵不解其意,只当他在嘲笑自己,撂下一句“你等着瞧吧”,挥袖撞出门去。
脚步声刚走出两步,又转了回来。
李隐舟这倒睁开眼,有趣地打量起折返而回的顾孝则。
顾邵抱着袖,一脸洞悉对方心思的得意笑容:“你想支开我,门都没有。”
非要守着,像是怕他偷跑似的。
行吧。
李隐舟枕着软缎看着笔直而立的顾邵,不客气地继续阖上双眼,只那唇畔的笑容越勾越深。
……
在夷陵修养一段时日后,李隐舟随着顾邵、孙尚香二人回武昌复命。
不过于他们二人是复命,对他倒更像是请罪。
李隐舟微叹气。
临行前,陆逊在江边送别三人。
这时日落。
一袭暮风吹起他的甲袍,满江的红浪映上他淡静的脸颊,陆逊唇畔挂着一抹笑,在晃动的江波中显得极淡极轻。
孙尚香目光陈杂地看向他背后的夷陵城:“我们只是守了半年,我都快呆不住了。”
那些守了一年,两年,十年的将士,将会如何思念故土家乡呢?
陆逊转过眼,看着东面渐渐没入漆黑的天际,眼神静得深远。
片刻,只道:“将为国死,无处非国,驻守在夷陵,夷陵便是家乡。”
孙尚香默默垂下眼。
摇曳的江波推开行舟,那岸上的身影越发遥远,李隐舟注视着独立江火中的陆逊,恍然看见了那个火烧连营、肆意张狂的大都督。
却也只是一瞬。
遥遥地,他见陆逊微微张口,无声地对他们道。
再会。
……
一晃半年。
半年时间,对于一个战乱变迁的时代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切好似都没有变化,司马懿的诡计终归是落空了,吴并没有如他预计地被蜀击溃,他布置偷袭的兵马也被黄权悄然拦截,就连败走白帝的刘备都没落进他手,枉费他悉心设计鹬蚌相争的局面。
却也有些足够载入史册的惊变。
比如,刘备的死。
刘备终于客死白帝,临终之前托孤给诸葛亮,不管是真的后悔未信他的劝阻,还是知道刘禅只能依附这位智绝天下的丞相,他唯有这样选。
也就是他发丧的同一日,诸葛亮遣使来,请求再修吴蜀之好。
孙权答应了。
三足鼎立的局势下,孤立自己等于令敌手联合,非要从魏与蜀中挑出一个可信的友军,自然是稍显颓势、战后复苏中的蜀更值得结交。
尽管两国之间已纷争数年,数代人的鲜血写就这段金戈铁马的历史。
千山侧过,大江不歇,新的一页终是翻开。
签订盟约的地点选在了庐江。
诸葛乔为蜀使,孙权则派遣了张温为吴使,代替二位君主在这一江之畔的古城签下盟誓。
这日,李隐舟恰行医至此,刚转过街头一角,肩头便被人轻轻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