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59)
孙茹将手搭在微隆起的小腹上,忽抬眸看向李隐舟:“听说,母亲也是剖腹才产下我的。”
窗外,落雨潇潇,风吟细细,连天光都是一脉熟悉的暗沉。
李隐舟念起那个坚韧倔强的女子,落在书卷上的手指不由停了下来:“是。”
孙茹微蹙了眉:“很痛吗?”
李隐舟沉顿片刻:“……很痛,非常痛。”
孙尚香往两人中间一站,垂首摸了摸她的额头:“那不一样,那时你都已经九个月大了,嫂嫂无论如何不能将你舍弃。你如今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日子,不必走她的老路。”
孙茹在她的安抚下仰起头,用一种极静的眼神看向她:“那时候,母亲也才十五岁吧?”
孙尚香点一点头。
孙茹于是道:“那么,我也可以。”
她这样坚持,两人都有些意外。
李隐舟转眸看向那道清瘦的身影,看她眼底那份熟悉的坚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只会受人庇护的孩子,也有着想要守护的东西。
孙尚香还想再劝,却听背后轻轻一道步风带过,李隐舟俯身看着孙茹,只温声道:“好。”
……
“好什么好?”孙尚香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她任性,你也跟着任性么?伯言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何必……”
“那也不是伯言一个人的孩子。”李隐舟干脆利落打断她的话,凝重的神色化为一笑,“何况,我们有这个。”
华佗遗方《针灸经》。
孙尚香眨一眨眼,竟没料到他现在手艺精进到这个地步,更没料到这关头他还有心头逗小孩,不由好气:“既然你都做好了打算,还吓唬她干嘛?”
李隐舟却收起了笑意:“不是吓唬她,即便用了里头的麻肌散也照样会很痛,只是比之以往要轻松一些,也比寻常分娩更甚一些。若可以,我亦希望她不受丝毫苦难。”
可她已做出了选择。
他也唯有尽力护她走完这程相似的路。
年关以后的第一场春雷中,孙茹开始有了分娩的迹象。
李隐舟早早地备好了麻肌散、蚕丝线及一应精心消毒后的手术器械,再三得到孙茹的肯定答复后,才稳住手腕,在那高高隆起的紧绷皮肤上划下了第一刀。
“啊!!”
随着血痕染上银亮的刀锋,痛苦像山洪般席卷而来,孙茹半麻的躯体猛烈一挺,急遽的颤抖犹如一根将断的弦。
李隐舟深看她一眼,抬眼对孙尚香果断地道:“按紧。”
他不可不忍,两条性命在他的分寸之间,一厘也容不得偏。
轰!
惊雷一炸。
急电划破倾盆的大雨,在这刹那间将昏沉的屋子照得雪亮,孙尚香焦急地垂目,见那纤细的眉头拧出一串又一串的虚汗,顺着煞白的脸划过眼角。
腹上刀尖却是接着稳稳落下。
孙茹用力将一嘴洇血的白布咬紧,将痛呼生生咬断在齿关。
孙尚香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痛苦而倔强的面容,恍惚中,嫂嫂那张浸满了血的脸与眼前挣扎的表情重叠起来。
“专心。”一道近乎冷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深深一眨眼,将犹豫泯下心头。
哗——
雨又落了一重。
无尽的煎熬中,一声婴孩的啼哭忽响亮地划破了晦暗的雨夜,将那沉沉的暮色点上一重新生的喧嚣。
“你看。”孙尚香极小心地将新生的孩子抱在孙茹身边,把那张涨红的小脸挨在她湿透的颊侧,几乎哭着,“你的孩子。”
孙茹偏头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嘴唇颤了颤,声音像一道不可捉的烟,散在淅沥雨声之中。
李隐舟俯身去听。
那虚弱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先生……母亲当日,一定比我痛十倍,百倍吧?”
十五岁的母亲熬过刀割生下了她,熬过了非议养她长大,从未将这些锥心刺骨的痛诉说过哪怕一句。
而在她短暂苍白的生命中,她竟连一声谢都未曾道过。
那时候,她可真是个很不好、很不乖的孩子啊。
虚浮的视野中,一只手盖在她模糊的泪眼上。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她听见那道同样历经劫难般地疲倦声音低低落在耳畔,带着无限地怀念与静思,“因为你努力地活到了九个月,才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睫上挂不住的水珠顺着眼角滚下,将那只布着血与汗的手濡湿得更热。
“我知道……”
微松的指缝中,青锋长剑肃然端立在视野的另一头,如一道挺拔的身影,无声地守在她的身旁。
她曾得到过这人世间最珍贵的父母之爱,随着年月渐远,不曾有丝毫磨灭。
……
半个月后,迟到的父亲才从前线赶回吴郡。
面对软绵绵的孩子,那双从容淡静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手脚不安的无措。
孙尚香戳戳孩子温软的面颊,半开玩笑地道:“给他取个名字吧,阿茹说李先生起名也起累了,这回还是让你来吧。”
名字是父母对孩子一生最初也是最久的馈赠,她曾误解过的,不愿让她的孩子再一样地错。
陆议默然片刻,轻轻地道:“那便叫陆延,延续的延。”
陆延?
李隐舟只大概记得,他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那少年会继承父辈的意志与都督的职位,成为吴末期最后一抹明亮的光。
他叫陆抗。
抗与康同音。
陆延,陆抗。
延续……陆康。
李隐舟垂眼看着这张在人世中第一次熟睡的稚嫩面容,不由伸出了手,轻轻搭在那双有些英气、也有些熟悉的眉眼上。
指下温热的、脆弱的肌肤涌动着新生的力量。
他是陆康的曾孙,也是孙策的外孙。
那些曾燃烧的意志顺着绵延的血脉交汇在新的生命中,轮回不息,生生不灭。
……
待孙茹母子与陆议团聚的时候,李隐舟去后院看望养病的张机。
一进小院,便听啾啾一声胜过一声轻快的燕啼,抬头一看,横梁上一窝草草搭好的燕窝里头争前恐后探出嫩红的喙,用尽了力气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你们啊……”李隐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师傅听了不耐烦,要赶你们走。”
小鸟自不理这自作多情的两脚生物,依然扑着光秃秃的翅膀往外面的世界探着。
李隐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张机正一手撑了额头坐在案上,另一手还搭在他新修的《金匮要略》上,不知读到了什么,一动不动地蹙眉看着。
“师傅。”李隐舟快步走过去,笑道,“阿茹生了个儿子,伯言给他取了名字叫陆延,你要去看一眼么?”
张机恍若未闻。
燕啼声声入耳。
屋里一时寂静得有些空阔。
“……师傅?”他慢慢地走过去,只有两三丈的距离,却觉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直到最后一步走尽,李隐舟终于看清。
张机唇角含笑,已安然地闭上双眼。
他蹲下身静静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片刻,伸手轻轻地将他额上的皱纹抚平。
第124章
张机走时, 除了一本《金匮要略》在旁,没有留下什么别的手迹。其家乡从未听他自己提及过,李隐舟只模糊地记得后人之说, 他为从医早就和家中一刀两断,想来也唯独剩下自己一个亲人。
按其一贯随性自在的脾气, 他将张机葬在吴郡城外。
斜阳如炬, 江花胜火。
那些林立的墓碑早已被风吹雨打侵蚀了文字, 唯有萋萋芳草年复一年静然丛生。来到这里的近三十年,他慢慢地认识了许多只存于史册的那些人物,而现在,却要一个一个将他们送别。
李隐舟在墓前安静地站了一会。
棺木就掩在一层黄土之下, 离他也不过一丈的距离, 但他心头终归是清楚的,这一别将是千百万年、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