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胜。”山主人没看他,淡淡地道,抬手抛了笔,再次离去了。
石头不太信他,恨不得满世界跑着问,又实在脚底生了根,走不动,只得拉长了脖子眼巴巴等着,看到远处有人影就大喊:“那边的小鬼,我好不好看?”
一时瀛台后山成了远近闻名的闹鬼之地,石头气得直跺脚,却无力发作,每每山主人来,依旧装得像个孙子一般,拐弯抹角地怀疑自己生得“貌若无盐”。
山主人懒得理他,十次里依旧九次抬腿便走,石头花了不少功夫才逮着他一次,问:“喂!你是不是骗我?”
山主人回过头,石头惊讶地发现,白发覆盖下,山主人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细纹。
“你老了。”石头道。
山主人偏了偏头,似乎并没有什么精力对他动脾气。
“因为你把那个……那个什么,给了我吗?”石头问。
山主人道:“仙力。”
他的声音很哑,原本清冽的嗓音如同被划破的绸缎般胶缠起来。
“唔,”石头小声说,“为什么?”
“为什么?”山主人挑起眉,“你不是羡慕我么?”
石头道:“我羡慕你,但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你什么也得不到。”山主人道,“而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死吗?”石头在他面前蹲下来,静静地看着仙人枯瘦的手臂,目光中没有担忧,也没有怜悯,只是十足的清澈透明。
“无所谓想不想。”山主人道,“死只是结束。”
“结束是什么?”石头追问。他千百年伫立在山头,从未见过任何东西结束——千百年,死去的树坑会长出新芽,干涸的河床会便开桃花。
“结束就是,”山主人不耐地道,“不再每年到山顶上站一整天,看去不了的渡口。”
“因为渡口会消失吗?”石头问,“还是山顶会消失?”
“不。”山主人道,“我会消失。”
石头缓缓明白过来,他笑起来,表情很温柔:“好吧,我会看着你消失,像看着渡口消失、山顶消失一样。”
山主人转过头看他,目光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惯常那种神情,像雪一样漠然,像羽毛一样轻。
不知过了多久,山主人才再次开口道:“我把我的仙力给了你,帮助你塑造了一副没有血肉,却可以行动的身体。”
石头静静地听着。
“作为代价,”山主人平静地道,“我会失去我的躯体。”
“我懂了。”石头道,“你死的那天,就是我可以动,可以飞,可以去那个渡口的那天,是吗?”
山主人垂下眼,没有回答,许久才自言自语道:“也是我可以去那个渡口的那天。”
秋风扫黄叶,万物皆摧折。
山主人死在一个安静的秋日,他的躯壳苍老如蟪蛄,雪白的长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影中,眉心那颗殷红的朱砂随着身体的老去失去了所有色泽,粉屑般洒落在地上。
以他的身份仙位,此时理当如众星捧月,在群仙拥戴、万民泣祷中死去,但他只是坐在寂静的山崖上,沉默地阖着眼睛,胸膛细微地起伏,而身旁唯有一块石头。
石头已经全然不像石头,他看起来正当年少,皮肤美玉一般洁白平整,双目秋水一般灵动盈澈,眼皮不安分地眨着,每眨一次,那老人便死去一点。
他没有不安,更没有悲伤,像看着一只虫子死去一般看着山主人的呼吸越来越慢,甚至有几分好奇。
“给你自己取个名字。”山主人忽然道。
“为什么?”石头不解。
“因为你不再是块石头。”山主人阖着眼睛道,“土地不再会禁锢你,而名字会。”
“为什么!”石头嚷道。
山主人不再理他,只是呼吸越来越微弱。
“你快死了。”石头咕哝道,“好吧,既然我的身体是你给我的,那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山主人依旧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衣袖,石头眼尖,瞧见了他拢在袍袖中的一件物事,忙伸手取来。
那是一块古木雕成的令牌,上题“瀛台山掌门之令”,右下角三个小字,书曰“萧无音”。
“这是你的名字么?”石头讶道,“我第一天知道。不过名字这东西确实没什么意思,你是仙人,我是石头,我们知道,那便够了……仙人?”
一阵秋风吹过,吹散了落叶尘埃,闭目睡去的山主人忽然像一团被打散的烟灰般,无声无息地卷入落叶的旋涡中,肤发、血肉、衣袍,都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弥散于天地,随风聚又散。
石头安静地看着,这景象印在他的眼睛里,像墨洇进水中,盘旋荡漾,由深变浅,最终消失无影。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冰冷的令牌因为他的掌心有了温度,上头“瀛台山掌门之令”七个大字仍然遒劲有力,只是右下角小字发生了变化。
他对着朦胧月光,叼着一缕擦着面颊的头发丝,盘腿坐着,歪着头,喃喃念道:
“谢……秋……石。”
第103章
谢秋石掌管瀛台山的第一天,便跳过了秋天和冬天,他一声令下,顿时满山芳草丛生,鸟语花香。
瀛台弟子尚在为仙君之陨而祝祷,山间仍弥漫着蓄满雨水的暗云以及缭绕氤氲的香火,一瞬间,天光大亮,百花齐放,寒鸦的哭号尚未停止,报春的欢啼已漫山遍野。
这景象与其说是奇异绚丽,不如说是不伦不类,谢秋石迈着好不容易能动弹的双腿在山间溜达,上下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仙家子弟,拦着就问:“去哪儿玩呢小兄弟,带带我么?”
瀛台弟子清一色红着眼瞪他,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走。
谢秋石只觉莫名其妙,一身新生的精气力用不出去,手脚百骸都痒得发慌,他一发慌,遭殃的又是瀛台山,霹雳一声巨响,晴空炸开道惊雷,直直劈了瀛台仙君新立的牌位。
登时山间大乱,满山弟子吵着叫着他听不懂的内容,在他耳朵里嗡嗡不止,他好不烦闷,直气得一跃而起,运口气飞出百里之外。
“这就是他飞的地方。”谢秋石心道,“看着也不怎么样。”
他俯视着鸾车金殿,眺望着云霞金日,初生时的几分雀跃渐渐平淡下去——他知道自己总会平淡下去,但没想到这么快,几乎在得到的一瞬间,一切色彩斑斓的想象都失去了颜色,变得如此普通。
谢秋石瘪了瘪嘴,心中突然浮现出那片桃花遍野的渡口,眼睛又亮了起来,他想道:“那里到底有多好的东西,才叫人这般牵肠挂肚的。”
他从云间跃下,宽大的衣袂翻飞如翅,他像一朵合拢的花一般坠落到东海,踩着细腻的浪涛,一步步往渡口走。
“海水和雨的感觉不一样。”他新奇地想,一边走一边赤足碾着水中粗粝的砂石,把沾了水珠的手指塞进嘴里,顿时,浓郁蓬勃的滋味漫遍全身,他打了个激灵,又重复了一次,尚不过瘾,反复再三后,才长长地“唔”了一声。
他没再继续走,而是一个腾挪,径直到了岸前,沿着渡口往前走,寻找记忆中那片灿烂的桃园。
“老人家。”他问船夫,“桃花在哪里?”
船夫抬头便瞧见一个漂亮俊丽的年轻人,赤着双不染尘埃的脚,穿着身不似凡物的纱袍,更生了一双比海水还要青碧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见着了神仙还是妖精,张口结巴了半天,未能开口。
谢秋石眨着眼睛重复了一遍:“桃花在哪里?”
老人家反应过来,困惑地道:“小兄弟,你仔细瞧,你旁边前后这些,都是桃花。”
谢秋石脸一下子瘪了,他瞅着周围的细瘦树干,踩了踩狭长的落叶,不满道:“它们就是树。没什么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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