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进来?”
燕逍垂目道:“秦灵彻来后山找我,分开后,他就来找了你。”
谢秋石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谢秋石。”燕逍忽然抬头,眸中射出清清冷冷的利光,“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谢秋石愕然:“什么?”
“你已经累了。”燕逍斩钉截铁地说,“我在修罗道中见过千千万万的攀渡劫火之人,皮肉受累,身心受摧,眼中仍无疲色。若他们露出像你这样的表情,即便我不动手,也早已尸骨无存。”
谢秋石没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只难为地抬着头,满面困色:“你想带我到哪里去?”
“跟我回修罗道。”燕逍道,“在那里,只要我不想,秦灵彻就找不到你,劫数找不到你,任何人都找不到你,你本该属于那里,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我不!”谢秋石叫起来,“兜兜转转,你还是要我做一块任你摆弄的臭石头!”
燕逍深深地皱着眉,几乎严厉地看着他:“谢秋石,你不快活,你在为秦灵彻磨损,而你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说着,他走到窗前,面朝室内,漆黑的身影掩住了月色,谢秋石只觉自己被囚在了一只严丝合缝的牢笼中:“既然你什么都不懂,那就让我来替你决定好坏是非,你要呆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为秦灵彻做任何事。”
他独断专言的模样使整间屋子都冷下去,谢仙君的表情从惊诧到失魂落魄,最终转为勃然大怒。
“燕逍!”谢秋石吼道,“我不要再听你说话了!你滚开!”
燕赤城抱肘站在窗前,纹丝不动。
“你滚开!”谢秋石声音哑下去,“你就像秦灵彻那日说的一样混蛋,你压根不在乎我是什么样的,你只是要你的大修罗道里一块石头也滚不掉,一根草也逃不开!”
“是又如何?”燕赤城冷冷地道,“你变成仙也好,鬼也罢,既然你曾是我的石头,我就要你在我身边陪着,从天地始到万物终——秦灵彻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秦灵彻,他妄想我为你自裁白送他一条康庄大道,我倒是也想他早早死了,叫你除了我身边以外,永远无处可逃。”
“你自然不肯为我而死,”谢秋石的眼眶腾一下红了,他自己也分不清是被气的还是因为难过,“你是大修罗道的主人,屈尊降贵出来捡回一颗跑丢了的石子,你怎么可能珍视我到愿意为我而死?”
他这番话一说完,燕赤城脸上已露出极失望的表情,深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厌恨,不知是冲着他,还是冲着秦灵彻,或冲着什么别的东西。
谢秋石早已无力辨析,他只觉这道视线刀尖一样刺痛了他,痛得他脚趾没法站在地面上,痛得他惊跳起来,他隔着窗楞将燕逍推开,这痛楚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我不想再看到你。”谢仙君狼狈地背过身,躲在自己的袖子后偷偷地掉着眼泪。
月色变得吵闹,微风拂过燕逍的衣袍,谢秋石觉得那衣料摩挲的声音一下一下刺着他的心口。
“谢秋石。”燕赤城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不存在一般,“你真的希望,我为了秦灵彻的野望而死?”
谢秋石怔怔回过身,月光撞进他的视线,他眼前一片朦胧,只看到燕逍漆黑的背影。
“我……”他动了动嘴唇,他想说不,想拽住燕赤城,想要他留下,想问他许多话,想要他哄哄自己。
然而燕赤城头一回没有等他。
燕逍未及他开口,便拂袖而去,簌簌风声后,他得支着耳朵才能听到燕逍的脚步声,但那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当燕逍身上清幽的味道也彻底散去后,谢仙君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掉下来,一颗颗晕开在红色的外袍上。
他又气又苦,哆哆嗦嗦从怀里找出那本“瀛台山名册”,手指颤抖着打开,翻了好久才翻到写着“燕逍”二字的那一页,他想起两人手把手写下名录的那一刻,只觉彼时燕逍看自己时的满眼纵溺珍爱都是假象,愤恨委屈一时盖过了酸楚,他泄愤般用力地哽咽了一声,紧接着“嘶啦”两下,把整张纸扯了下来,撕成碎片。
这世上再没有人别无所求地在意我了。谢秋石心道。他本就不是真的在意我,他只是在意那颗属于他的石头,没有谢石头,也有王石头、李石头、陆石头,至于石头是不是谢秋石,又有甚么分别呢?
纸屑随着雪片在空中飘飞,一阵金光闪过,象征着“燕逍”这个身份的消失。谢秋石眼睁睁看着,终是擦干眼泪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踩着积雪跑到后山前。
他不顾众人惊异的脸色,冲着空寂如常的山谷大喊:
“燕赤城!!你个混蛋!!”
“你爷爷我再也不要你啦!!”
“你一个人守着你的破山谷过一辈子吧!”
“过一辈子吧!!!”
谢仙君出征桃源津的日子,定在瀛台仙宫竣工当日。
谢秋石神思恍惚地撕掉了几百份手稿,最终拿刀架在仙匠喉咙上,叫人给他建了间金碧辉煌“臭茅厕”,并亲自大笔一挥,手题一副对联:
“我有茅厕,飘香十里,喜迎四海,宾至如归。”
众仙面有土色,私下里常有讨论,说这谢仙君从前虽不讨人喜欢,却也是不谙世事不通人情,然而自从这万丈茅厕拔地而起,他便是开始有意讨人厌了。
谢秋石提了对联仍不满意,又提朱笔在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行大字:
“燕赤城不得入室如厕”
写到一半他才想起来,名册既然已经撕毁,燕赤城便再不可能离开修罗道了。
他一阵静默,想了想觉得秦灵彻也很讨厌,干脆把“燕赤城”三个字划了,改成了“秦灵彻”。
改着改着他便又哭了起来,倚着门板缩成一团。
大门上的朱墨沿着笔迹血似的淌下来,嚣张骇人,路人如何能想到,那飞扬跋扈、杀伐果决的暴虐仙君正躲在门后,小孩似的抱着手肘抽噎呢?
第122章
谢秋石蹲在长明街上,正瞅着一条赤练蛇蜕皮。
蛇没有察觉到他,正黏在一堆枯叶中向前蠕动,网状的蛇蜕附在蛇身上,它一边游,一边将红黑交错的身体从蛇蜕里挤出去,崭新的身体光鲜亮丽,与蛇蜕交界的地方发出沙沙撕拉声,细小的鳞片微微张着,从窒息的身体里逃出来,然后“嘶嘶”地呼吸。
谢秋石安静地站起来,从脚尖往上,盯着自己瞅了一圈,然后他也蹲在大街前开始悉悉索索地换衣服。
花花绿绿的外袍从肩膀上滑下去,像蛇蜕皮一样露出雪白的里衫——谢秋石杀人的时候,向来喜欢穿白衣。
谢秋石在遇到秦灵彻之前也常穿白色,他一开始就是块形如白玉的石头,他认识的第一个人像雪一样苍白素净,居住的山川也常年为冰雪霜花所覆盖,白色对他而言与生俱来。
只是谢仙君一下了山,便觉得世上再没有比白色更单调的颜色了,遇到燕逍以后,他嫌燕逍黑漆漆的,自己更是红的绿的紫的黄的换个不断,只觉什么颜色都好,什么都比那一大片白来的热闹。
然而他杀人的时候,仍然会换上那身白衣。从第一次起便是如此,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穿上白衣,他就能无所顾忌地做另一个人,而罩上一身艳丽的外袍,他便重又有了一副全新的身体。
桃源津的鬼将年事已高,家中有一妻二子,竟是个罕有的仍在苛求“灵君十诫”的鬼族,只是时至今日,这十诫在鬼道口中,早已是做笑谈更多——要是能严守规诫,这鬼道又怎会被凡人称作“妖邪恶鬼”呢?
谢秋石走到长明街尽头,敲门进了鬼府,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持一柄纸扇,上边挂着一串翡翠佛珠。这佛珠是颍河今早放在他床前的,说是知道仙君这几日心情欠佳,几个童仆难得发了“孝心”,从瀛台库府中找出了这样祈求平安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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